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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借问因何瘦,只为相思苦。
白雁声回了成国驻地,果见裴烈和手下亲兵聚在帅帐外面,看见他来,连忙道:“陛下,公主不见了。”说着就有人架过来一个年长的妈妈,早已吓得面白唇青,手足无力,哭道:“老妈子我只打了个盹,醒来公主就不在帐里了。”
白雁声知道这个妈妈家世清白,素来心细忠厚,遂好言抚慰两句,叫人带下去压压惊,便转向裴烈。裴烈道:“帐内帐外都无打斗的痕迹。草地上有两行脚印,似是公主的,往山中去了。”白雁声皱眉道:“死丫头准是自己跑出去的。我道她这几日怎么这么乖呢,原来留这一手。”
元延三年,九州之内,天有异象,一颗慧星在空中停了一天一夜,到了晚上坠落在洛邑方向。彗星落下时,夜空中忽然亮起红光,鸟兽磔磔怪叫。在这样的声响中,洛邑的一位贵人产下了一个女婴,就是日后成宣武帝的这个公主。
世人都以为当时还是成国公的白雁声多了一朵金枝玉叶,只有他身边的人知道,成国公府其实是添了一条女汉子。白细柳在三岁之前,不声不响,连话都很少说,人们一度以为她是傻子或者哑巴,只有白雁声并不以为奇怪。三岁之后,元延六年,白雁声登基为帝,白细柳忽然开口说话,一鸣惊人,朝野以为是吉兆,所以白细柳賜封武德公主,开始了她如风无影的传奇一生。
裴烈当然不敢置喙这位皇家千金,便低头道:“陛下,臣弟裴邵带着龙禁卫和清商馆的人已分开寻找去了。公主身上带着报信用的暗哨,如不被发觉,天明应该就有消息了。”
白雁声点点头,面上也不见得有多么焦灼,好似浑不在意一样。他正欲开口嘉奖下属,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禁军统领带着一个风尘仆仆的探马走过来,是徐州的急报。
白雁声接过看后,顿时耸起了眉头。他看完后随手递给裴烈,信上写着徐州将军孙季仁急病发作,恐不救疾,盼皇帝速派人去接手疆务。信中夹着孙将军的手书,上有“佐命兴王,心力俱尽”八个大字。字迹潦草,软弱无力,显见病入膏肓之势。
裴烈自小得这位孙将军教导,亦师亦友,顿时也忧心忡忡起来。白雁声吩咐道:“传令下去,明早拔营,去徐州。”裴烈闻言一惊,急道:“陛下,公主还没有找到,再等等吧。”白雁声瞥他一眼,忽然问道:“你还记得崇明年间在徐州守城,孙将军和你讲过的齐襄公姜诸儿的故事吗?”
裴烈不知他因何有这一问,在脑海深处搜索到吉光片羽,脱口而出道:“陛下是说远戍之苦,瓜期不代?”
白雁声点点头道:“瓜期不代,即是无信。孙将军镇守徐州数十年,备尝艰危,朕从来不疑心他。但慕容德去年移驾幽州,虎视眈眈,徐州压力巨大。朕怕他顶不住压力。他的伤还是元延初年和徐匡对阵时留下的,十年过去,一年重过一年。本来贵贱苦乐,相互交换才是天道,但朕手里苦于无兵无将,一时找不到替代他的人。”他说完这一番话就转身进了帅帐收拾东西,对这里没有丝毫的留恋和迟疑。
裴烈这才明白皇帝思虑之深远,是怕孙季仁病重之下,徐州兵权被他人所掌握,酿成巨祸。他将目光投向龙门山的莽莽山林,想到白雁声给这个女儿起名“细柳”,又赐封“武德”,其实是对她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的。可是一旦北疆告急,就不得不抛儿弃女,深夜奔走,皇帝心中到底作何感想呢?
人真是无往不在枷锁中。自以为是其他人的主人,反而比其他一切人更像是奴隶。
再说孟子莺回了营地,天色尚早,他却无心睡眠,就将看了一半的山水游记找来,预备彻夜捧读。刚翻了一页,只见一则记载蜀中风光的小文边不知何时多了几行眉批,分明是白雁声的笔迹,料是先前军帐中无人时他闲坐无聊,涂鸦上去的。
这人真是手贱!他不禁又好笑又好气,待细看其中有几句“牙帐尘昏余剑戟,翠帷月冷虚弦索”、“射虎山边寻旧迹,骑鲸海上追前约”,慢慢品味,又是潸然泪下。
正掩面流泪之时,忽听远处橐橐的靴子声,他便扬声问道:“君理,什么事?”沈君理在外面默了一默,答道:“陛下,您没睡吗?”孟子莺听他话里大有隐情,便收拾了面容,披衣出帐。但见熊熊火把照射下,士兵用担架抬了一个宿夜值守的人过来,那人满身是血,已然气绝。
沈君理道:“是在靠林子的地方发现的。此地不甚安全,已经吩咐人加强戒备了。”
孟子莺从旁边人手里取了一支火把上前看了看,死人全身完好,只脖颈处断裂,血流了一身。他仔细辨认,冷笑道:“是先用手指抓伤,再用剑砍的。看来还是一个老熟人。”沈君理闻言心中一动,也凑过来看,道:“是曾经在御剑山庄见过的那个人?”孟子莺点点头,问道:“我军中除了伤亡,可有其它不对劲的地方?”沈君理摇头,想了一想,犹豫道:“方才暗哨来回,成国公主不见了。”
这么重大的事居然不及时来报!孟子莺秀眉双结,双目一扫沈君理,眼睛里好像有一把剑,暗带了责备之意。沈君理低下头,道:“是卑职处理不当,这就派人去搜山。”孟子莺却淡淡道:“不用了。这还是成国的地盘,莫要随意。我写一封信给白雁声,告知这里的情况,你速叫人送去。”
孟子莺转身回帐里,写了一页信纸,封好火漆,沈君理派人送到成国军营。天大亮的时候,白雁声那里有了回信。孟子莺接到信并不急着拆开,反而絮絮问那信差的所见所闻,听到白雁声一面派人寻找公主,一面却拔营去徐州了,信差一路且走且追,过了洛邑才追上。他心里一凉,暗道:管生不管养,就这样撒手不管了,好个狠心的爹啊!
他见那信差面上有意犹未尽之色,便问道:“你一路过去有何感想?”那信差慨然道:“小人见洛邑城池雄威,不让锦官城风采。小人愿随陛下,一战得千里,再战得天下。”
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此时一轮红日当头,映射着龙门山山色,正是一年好景,橙黄橘绿。
天不厌乱,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看到这样的大好江山都起了觊觎之心,更不用说乱世之中的枭雄们了。孟子莺扫视身周的一干文臣武将,个个目露精光,跃跃欲试,不觉长叹一声。他打开白雁声的回信,空白的信纸之上只有浓墨重彩、铁画银钩的两个大字:“十年”。
十年征伐,十年生聚,十年谋划,天下可定,可缓缓归矣。
“传令,拔营!”孟子莺疲惫地龇牙一笑,他并非真的想笑,一时间眼神飘忽,凄迷万状。白色信纸在他手上化为齑粉,被秋风一吹,如蝴蝶般散入晨风之中。
又一个十年之约吗?十年又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天刚破晓时,白雁声率军往徐州而去,路过河上游的燕军营地时,只见草地上已空无一人,只留下大量人马足迹和宰杀牲畜的痕迹。瞧着模样,应是昨夜就走了的,但并没有惊动中下游的盟友,如此整齐划一,不能不说让人倒吸一口凉气。裴烈愤愤不平道:“此人太目中无人。这是谁的地盘谁的天下,他竟敢不声不响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