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雁声想起了裴秀,嘴里一片苦涩,方想着说“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之类的话。孙叔业已断然道:“孙某往旁边走。”
白雁声心中一动,抬头深深看住他,孙叔业双颊带着咳疾之人脸上常有的潮红,眼眶深陷,藏着某种义无反顾的决心,是了,天无绝人之路,人生遇到两难处境的时候,换个角度思考也许就会明白,路的旁边还是路。
有我们在,绝不会让你重蹈裴秀的旧辙!
“季仁和雁峰到冷月山庄去了,杨难当和湘南在城外接洽粮草,将军,有人在谢鲲的书房等您,这个人你务必要见一见。”
太子太傅谢鲲靖宁元年南下勤王,走得急了,书籍玩器等一概没有带走,等到邕京解围,举家南迁之时,谢连璧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将北溟堂依然保持原样,什么也没有带走。
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转眼已是三四年的光景,而那场恶战仍然历历在目。鲜卑铁骑围城,城内不足万人,血染的尘沙之中,青衣的少年一鞭天下,横扫千军,无所畏惧。
而深夜的寒风中如白梅静静绽开的少女,不避嫌疑鼓起勇气,引着自己步入闺房,亲手把城池的舆图展开,一点一点讲解给自己听。
他们眼里的情意,自己真的能够负荷吗?
他尚站在北溟堂的牌匾下发呆,只听“喵呜”一声,从书房里窜出一只白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身边跑过,扑到另一人怀里。白雁声悚然转身,那人竟悄无声息就站在他身后。
世传陈郡谢氏枝繁叶茂,专有一宗习武,个个身轻如梁上燕子,时人称为“燕子功”。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是你。”白雁声惊呼出声。
从驿站出发,行百余里,逾越山岭,竟然还能赶在了他前面入城。
少年一身乌衣,怀抱白猫,年龄与子莺差不多大,面相平常,但风骨奇佳,小小年纪有一股杀伐果决的气质,轻轻点头道:“多谢将军在驿站賜靴,在下是谢连城。粮草今日午后都交割清楚了,足够十万人一月之用。将军若能一月之内攻下襄阳,则取城内粮草可攻江陵。”
白雁声深感不安,道:“谢相如此厚爱……”
“谢相?”少年略为提高了声音,诧异地看着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谢鲲哪能管到这么多,再看这个老实人竟然不知自己要娶的是什么样的女子呢,他大约也不知谢连璧在谢家“燕子堂”发下了什么样的重誓。
白雁声见这笑起来也冷若冰霜的少年旁若无人迈进了书房,边走边谢客道:“这宅子先借连城一用。想必孙参军已经说过了,将军攻襄阳,连城在徐州守城,将军可无后患矣。”书房的门在白雁声面前自动关上,头顶悬挂的大红灯笼映着脸上一片惨白,他只觉得心脏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似得,缓缓流出的不知是悔恨还是畏惧,脑中不合时宜的浮现出一个问号,这些人有朝一日我真的驾驭的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大夏靖宁四年三月,蜀天宁帝在接见北燕来使的过程中被刺客重伤,命悬一线,世人皆传天宁帝已死而蜀王秘不发丧,停灵与若水宫含光殿,四十九天不见朝臣。
时任徐州将军的成宣武帝,冲冠一怒为蓝颜,四月,借中州十万兵勇忿而伐蜀,五月,攻下襄阳城。
五月曾是荆城最好的时节,红花翼瓣洒流泉,绿叶扶疏映碧天。草色芊芊山系黛,清波漫漫柳梳烟。但是再和煦的春光都照不进城北含光殿。
自从蜀王命人封住了含光殿,已经过去了三十多日,一应饮食起居所需之物都由窗上的小洞送入。这日午后孟子攸正在替子莺打通经脉,忽然殿外响起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不待他喝问,已有人低声道:“王爷,大事不好了。”
孟子攸只觉手下的那具身子微微动了一动,便轻蹙起好看的眉毛,道:“什么事大惊小怪?”
那人遂抖着声音道:“王爷,刚刚收到襄阳的飞鸽传书,便在昨日晚间,襄阳失守了,王妃殉城而死。”
孟子攸一时怔忡,正在思索这番话的分量,手下忽然有一股异种真气逆行而来,直冲天元,他暗道一声不好,连忙收束心神,连点子莺身上几个大穴,不悦道:“你胡说什么,王妃送皇后回益州,怎么又在襄阳?”
那人遂带着哭腔道:“就在三十天前,王妃送走了皇后和皇子,转身就去了襄阳守城。昨日午后王妃在襄阳城头被流箭射中胸口,到了黄昏就不治身亡。王妃临死前对太守说,不愿见襄阳再入外敌之手,如果要降,就把她沉尸汉水。刘太守傍晚将王妃的棺木沉入汉水,向徐州将军投降了。”
孟子攸只觉胸前人弓起了身子,剧烈咳嗽起来,急忙从手边药箱抓了一把现成药丸塞进了子莺的口中,似他这般武林高手三十日不间断输入精纯真气,饶是重伤如子莺也算是起死回生,暂无大碍了,此时挣扎着回头看他,泪眼朦胧:“阿秀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子攸只觉头大,丹田里内息紊乱,胸口砰砰直跳,对外怒道:“刘大器在哪里,我叫他守足两个月,他怎么连一个月都顶不住,亏他敢夸海口说襄阳固若金汤,真是饭桶一个。襄阳到底怎么丢的?”襄阳太守刘大器正是皇后的生父。
外面回话那人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刘太守在送走王妃之后,也跟着跳江自尽了。襄阳本来易守难攻,可是徐州将军命人在樊城的汉水上游筑堤挡水,阻断河道,前几日雨后春水暴涨,遂掘开河道冲开襄阳城门。王妃和刘太守在城门死守一天一夜,力难支撑,方才……”
子莺听了,伸手掩住口,泪水也如决堤洪水般滚滚而下。
孟子攸良久说不出话来。那个总是贤惠能干,默默不语的妻子不在了,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而天边空留一缕霜痕。外面人哭得抽抽噎噎,他也平生第一次心慌如麻,轻嗤道:“还有什么事,你一次说完吧。”
“沈将军今晨得闻消息,众将拦不住,已经往襄阳赶去了。”
这比之前两条消息更像是个晴天霹雳,便是见多识广,处变不惊的孟子攸也一改儒将的风度,捶床大骂道:“他沈一舟敢擅离职守,昏头了,等他回来,孤要灭他九族!夏口谁在守,如今情势如何?”他忘了自己母亲也是沈家人,要诛九族的话是连自己和皇帝都要算进去的。
那人不想蜀王如此失态,也震惊了片刻,就稍缓口气,镇静道:“沈将军临走前将印交给了副将程灵洗将军,夏口官军攻势尚缓,损耗也不大,扬州将军战意不强。”
孟子攸这才松了一口气,想一想也觉得见惯了大风大浪,这还不是最差的时候,时局还没糟糕到不能翻盘,便沉声道:“给程将军送信,封他临川侯,荆州刺史,都督八州军事,从今天开始,他每守得夏口十日,加官一级,爵位顺袭一世,他手下的人賜银百两,也各有升官封赏。”江陵乃荆襄重地,钱粮极广,只要东边的夏口守得住,无后顾之忧,就能腾出手来对付白雁声。
外面人领命而去。
孟子攸此时也俯下身子,盯着孟子莺,看了好久,子莺只觉浑身冰凉,那目光又寒冷又怨毒,就像旧日看着沈大夫人的眼神,连肌肤相连的地方都僵得不能再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