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鲲摸摸下颌胡须,道:“雁声,你怎么看?”
白雁声道:“今年北方大旱,草原乏粮,鲜卑若有异动,当在夏末秋初,应该传檄沿边州郡立刻整饬武备,不能再等了。”
谢鲲穿一袭洗得掉色了的锦袍,脊背挺得笔直,道:“孟烨去岁拿下了襄阳,长河上游尽入反贼之掌。如今太子监国,重用段晖,京中大肆扫除异己,杨难当下狱,还要抓卢辙,幸亏他跑得快,逃回了中州。”他转身目中有浓浓忧色,望向白雁声,语气中带着歉意:“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以燕国皇帝慕容德的见识,鼎沸鱼烂,又怎么会放弃这样的好机会呢。雁声,你初来徐州,没来得及喘口气只怕就有一场恶战在即了。”
白雁声面上淡淡,道:“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胡人若敢轻启边衅,雁声竭尽死力,行当所行,止当所止。”
终元帝一朝,都深忌武人,痛恨兵连祸结,他说的时候不轻不重,年轻气盛却又不过分耀武扬威,谢鲲与他相处大半年知这年轻人言出必行,一时间有嘉许之色,却又忍不住暗自感伤。
谢鲲、白雁声所料不差,然而鲜卑比他们想的还要快了一步。崇明十五年八月初一,大燕鲜卑皇帝慕容德命征南大将军萧渊藻带十五万大军从上京出发,取次幽州,不出十日便入徐州州境。沿路州郡早已坚壁清野,于是胡人一路放火扫荡,八月十五前锋五万人便到了彭城城脚之下。
彭城是鲜卑南下邕京必经之所,亦是兵家必争之地,城池坚固,自古易守难攻。饶是如此,白雁声在城楼之上,望见北方尘土飞扬,几与天齐,大军驱驰的蹄声如滚滚闷雷,排空冲霄,脚下地动山摇,坚固的石质城墙都不禁微微颤抖,不由脸色变了几变。
谢鲲端坐在城楼正中,全副甲胄,瞥见了白雁声脸色,心中还是一叹,到底是年轻人,这样就怕了。
白雁声觉到谢鲲目光,心中一愧,连忙收敛了神色,望向前方。
不过这眨眼的功夫,那前排人马已经奔到护城河边,一色黑马,马蹄竟是用黄金打造,马鞍也是黄橙橙反射着日光,马上之人全是玄甲,刀戟鲜明,连一声咳嗽都不闻。前排勒马后排须臾又至,号角之声不绝,却只有铁蹄践地的动静,不见一丝纷乱。
“是燕帝的亲卫,后面跟着的是柱国大将军的飞虎营。”有熟悉军情的兵士面如金纸,惊慌失色抖声说。谢鲲目光在城楼上一扫,便知见此阵仗,军中已有怯意。
孟子莺、孙叔业兄弟站的离城楼远了些,不用顾忌太多,审视敌人阵势也都是啧啧称奇。“不知能领这虎狼之师的人物是哪个。”孙叔业道。
众人眼望着一顿饭的功夫,五万人集结完毕,在彭城以北的平原上铺陈开去,黑压压蜿蜒天边。军中游骑来去,穿插驱驰,络绎不绝,号角声也是间断响起,鲜卑人还在整饬队伍,孙季仁奇怪问道:“不趁敌人远道而来以逸待劳吗?等他们整好队列不是浪费了良机吗?”
孙叔业摇头道:“你看虽是在整队,气象森严,可有一丝空隙可趁,萧渊藻历年征战南北,难道连这道理也不懂?”
孙季仁往城楼正中谢鲲、白雁声所在之处一望,果见那边也是毫无动静。
孟子莺全神贯注凝视敌阵,口中呐呐道:“还未见主将出来。”
众人都是好奇。又过一刻时间,鲜卑军中再无游骑来往,此时呜呜号角又响起来,前排竖起一面十来丈高的大旗,上书一个“徐”字。
孙叔业目瞪口呆,失声道:“不会吧”。鲜卑军中一分为二,一骑人马越众而出,奔到城下,勒住马首,将丈八长矛往地上一插,马上之人方面阔口,目粲如星,拱手自报姓名。孟子莺和孙氏兄弟面面相觑:“是他,这真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了。”
来人正是大夏前幽州守备将军,如今大燕的前锋将军、安南侯徐匡。
此人一开口中气十足,声传十里,最后道:“谢公别来无恙吗?”
谢鲲面沉若水,从帅座上站起,脚步沉着往城墙垛口走去,白雁声恐有不测紧随其后,亲兵连忙拉满了弓一致朝下。
徐匡隔着护城河仰望,见城墙口走来一老一小,老者须鬤戟张,雍容肃穆,堪比宗庙中泥塑的忠臣良相,小的英俊挺拔,双目炯炯有神,不知是哪里的天兵天将下凡,威风凛凛。
谢鲲朝他一拱手道:“老夫一向胸无大志,混吃等死,倒是将军另捡高枝之后,可见消瘦了啊。”
徐匡凝视城楼,眼中似有无限情绪最终都一一压制,大声道:“夏朝皇帝命不久矣,太子胡作非为,佞信奸邪,斥逐忠良,似海陵公裴秀这般的重臣良相都含冤枉死。谢公出身名门,威重海内,竟不为天下苍生着想,忍看生民涂炭,尸骸遍野。”
谢鲲自见了他面,就知他要打出“清君侧”的旗子,缓缓道:“依将军所见,怎么样才算为天下苍生着想啊?”
徐匡双目一闭一睁,似是言不由衷,却还是将之前准备好的话喊出:“我大燕皇帝慕容德,英明神武,恭敬爱士,汝等应速速归附。以谢公英武,天下无敌,据幽、徐二州为百姓请命,废昏立明,易如反掌,此恒文之业也。”
他此话说完,谢鲲便冷哼了一声,道:“斜径事速,不虑失道之迷。将军自误,妄贬乘舆,窃论宫禁,轻议朝宰,更扇动内外同类相残。华夷异类,不在百世衣冠之上,百年之后将军有何面目见裴公?”
他每说一句话都好像巴掌拍在徐匡的脸上,可是徐匡却始终仰首,脚下不曾有半步退让,等他一气说完,默了半晌,方开口道:“徐某口拙,辨不过谢公。”说着就纵马回到己方阵地。谢鲲也从城墙边走开。
“这?”孟子莺心道这就完啦。
孙叔业轻笑,对左右二人道:“你们瞧好了,这一骂二闹三上吊的戏码要上演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双方阵中都是号角鼓声大响,鲜卑阵营前方又缓缓分开,走出一排骑马手举盾牌的兵士,而徐州城墙上也靠过来十数人,这两排人都是声大喉粗,口齿伶俐,号角鼓声刚停,双方都扯着嗓子开骂起来,一时间各种污言秽语漫天飞。一方骂“奸贼叛国,死无全尸”,一方就骂“老魔小丑,不堪一击”,一方骂“俯首化外顽民,甘为走狗,自亵斯文 ”,一方就骂“附庸昏君奸相,谄容可厌,媚态难堪”等等等等。
谢鲲自回了座位一直据座不动,面无异色。白雁声站在城墙之上,远远见孟子莺偏头看他,两人都不曾见过这样的阵势,料想这辈子听过的脏话也没有今日这般多,一时风中凌乱。
孙叔业冷眼旁观,道:“南朝打仗就是这样,三分运气,三分阵势,三分粮草,只有一分靠武功。说来这一套还是裴秀、谢鲲他们创出来的。徐匡好兴致,竟领着这班禽兽陪着他们玩。”言下大有不齿之意。
双方大约对骂一炷香的功夫,像是约好了一样,齐齐闭嘴收声退回阵中。接着鲜卑军中又推出几辆大车来到护城河前,车子一停,从车中赶下来一批衣衫褴褛的夏朝百姓,俱是老弱妇孺,手脚都给捆着,惊惶哭喊。原来是鲜卑军队一路南下捋掠的百姓。胡人将她们赶到河边,不断用刀戟朝她们身上招呼,她们就朝城上哭喊:“谢大人,救救我们”,或者喊:“爹爹,阿兄,夫君,儿啊,你们快快投降吧。”
那些人拖儿带女,隔得远了,一时也分辨不出谁是谁的爹娘家属,但听熟悉乡音,城内的守军心里都是忐忑不安,生怕抓住了自己的家人。此时鲜卑人中又有人长啸道:“向燕帝投降,重重有赏,负隅顽抗,家属先奸后杀。”
他话音刚落,城墙之上一个兵士忽然开喊:“娘啊,娘,别杀我娘”。说着就连人带刀从几十丈的城墙之上奋力跳了下来,瞬间成为一滩肉泥。
军心动摇,谢鲲依然面色不变,一挥手,只见亲兵押着一堆鲜卑俘虏走上城墙,站在垛口,一字排开,也是有老有少,有兵士也有百姓,开始用鲜卑语朝城下哭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