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崇明十五年七月徐州,江南尚在酷暑之中,虽然这里的艳阳仍是高照,早晚的空气中却已带了一丝丝凉意。苍山的支脉自中州延续至此,山峦的尽头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原野上田畴相接,沃野千里,物产丰饶。
最北边的扶风郡里,庄稼都长得齐人高了,再过一个月便可收获。在徐州北面的幽州去年被鲜卑人攻下之后,大夏的国土在江北实际只剩下了徐州,这里便成了与胡虏相接的最前线。知州谢鲲坐镇彭城,已经数次击退犯境的胡部,稳守着帝国最后的北疆。
午后无风,郡里王家坞堡外的田地里农人们正在劳作。小孩子们在田埂上爬来爬去捉蚂蚱玩。忽然天边传来一阵阵雷鸣,田里的大人都直起腰来查看,小孩子也停下手边游戏,疑惑问道:“阿爹,打雷了,要下雨吗?”
那农人打扮的抬头望天,万里无云,骄阳似火,哪里有风雨的影子,面上犹疑,远处望楼上锣鼓已经敲得震天响,只听众人大喊:“胡人来了!胡人来了!”
大人小孩齐齐变色,农人纷纷从田里钻出来,一把抱起吓得嚎啕大哭的孩子,没命往一里开外的坞堡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瞧,天地相接的地方飞尘滚滚,轰隆隆闷雷般的声音越来越近,眨眼就看见一排高头大马,马蹄如风,马上骑着光头的胡人,依依呀呀举着刀戟高喊着冲过来。
最后一个乡人刚刚奔进坞堡,鲜卑人已经冲到了城下。说是城池,其实不过黄土夯成,不过略为抵挡盗贼,在这里抱团聚居的不过是些普通百姓,实难抵挡彪悍的胡人。五十开外的堡主在十数米高的望台上往下看去,几十个骑马的胡人围住了坞堡,不住盘旋游走,似在寻找可趁之隙。他一边命人召集青年壮丁分守,一边绕起狼烟,盼着不远处扶风郡里能派人马驰援。那扶风郡隔了不过十几里路,等了片刻大路上却不见任何动静,一旁的乡人垂泣道:“郡里顾忌胡人凶狠,一定不敢出击,只怪今年大旱,庄稼熟得晚了,往年这个时候咱们已经颗粒归仓,回郡里躲避去了。这个时候碰上胡人打草谷,如何是好?”
堡主中等身材,青布长袍,虽然也是胆战心惊,面上倒还稳得住,只是好言相慰,又下望台,去各处营口警戒。转眼到了傍晚,日已西斜,堡外的鲜卑人起先到此人困马疲,在溪边饮好了马,喘好了气,便纷纷上马,大声嚷嚷,不断用刀戟撞击木门。堡内八九个大汉死死顶住门栓,每一下撞击都震得黄土城墙往下掉土掉渣,更似撞在众人的心上。其中一个壮汉血气方刚道:“宗主,不如我们冲出去杀一回胡狗,死就死了,也好让堡里的老弱妇孺乘机退回郡里。”
堡主连连摇头,肃然道:“胡人记仇,若死一人,必十倍以报,我们又非官军,以后这里的万亩良田就这样白白抛荒了吗?”
众人闻言又是大骇,又是心焦如焚,堡外胡人的叫喊声和堡内小孩的哭泣声混在一起。
忽然望楼上的哨兵大声叫喊道:“堡主,又有马来了。”
远处果然蹄声如雷,堡内一时间张皇失色,哭声震天,只听众人哭道:“鲜卑人又来了,这回死定了。”
堡主心中却存一丝侥幸,将袍角掖在腰间,长啸一声道:“大伙顶住,王某上去瞧一下。”说着几步跨上望台,借着红彤彤的夕阳,极目远眺,只见从正南边来了一队轻骑,绕过扶风郡,疾风般卷过来,到得近去,才看见马上俱是天朝衣冠,领头擎一张玄色大旗,上书一个“白”字,黑底白字,分外醒目。
王堡主喜出望外,喘了几口气,忙不迭朝下面喊道:“乡亲们,是我朝的官兵救我们来了。”
乡人们都不敢相信,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欢声雷动,士气大涨。
那堡外的几十胡骑,见有人奔来驰援都聚在一处,待看见来人也不过十数人,甚至还没有已方人多,全都哈哈大笑,浑不当回事。其时南人文弱,战场之上不堪一击,以知州谢鲲才识,也往往避其锋芒,以战略取胜,便是如此,也常常杀人一千自损八百,自己奚落自己起了个“不胜将军”的外号。是以鲜卑人见这一小队官军人单马薄,全都掉以轻心。
那队人马到了堡前,向两边一分,从后跃出一匹三鬃照夜白,马上之人白衣白甲,身形伟岸,勒住马首,先向坞堡望楼上一瞥,王堡主只觉浑身一颤眼皮一跳,见他拱手朗声道:“乡亲们放心,这是彭城守备的人马,来接应诸位的。大家只要守好自家门户,稍等片刻即安全了。”堡内众乡亲都是大舒一口气,有人甚至坐倒在地。
鲜卑人中有听懂汉语的转述给同伴听,尽皆哗然,一人头顶剃光,脑后垂一辫,上身光着,肌肉虬结,扬鞭指他,用不熟悉的汉话道:“南朝人最喜欢说大话,让我割下你的头颅回去盛酒喝。”
那白衣人冷笑一声,也道:“我数三声,你们即刻滚回北疆,永不来此,否则,”他说着宝剑出鞘,寒芒四射,“一,二,”三还未出口,那胡人已经挺马而上,劈出钢刀。他也毫不示弱,两马相交,辗转蹄踏,马上两人互相斫杀,刀光剑影,不过一瞬的功夫,就见那胡人身首分离,颈项血水如泉水喷涌,尸身缓缓堕于马下,钢刀插在泥土里。
那些胡骑脸上的轻蔑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去,这十数名南人已经冲到了面前,煞那间刀剑闪闪生辉,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手起刀落,胡人纷纷堕马。剩下十来个登时呆住,不知何时南人之中出了这样彪悍绝伦的家伙,反应过来立时掉转马头朝北奔亡。
几名南朝官兵欲纵马去追,那白衣人手一挥,众人都勒住马蹄,只见他不慌不忙从背后拿出一张弓来,一出手就是三箭连发,逃跑的胡人一个个被射中背心,最后一箭更是射中两人,他手下之人见了都面露敬畏,一齐仰天长啸,啸声响彻云霄。
王堡主在望楼上看了也兀自心惊不已。眼见那白衣将军吩咐手下打扫战场,埋葬鲜卑人尸骸之后,调转马头朝坞堡奔来,他赶忙下了望楼,攀到城墙之上。
白衣将军驻马门外,脱下头顶盔甲抱着怀里,面如冠玉,仰头对他说道:“在下徐州守备白雁声,诸位乡亲受惊了。”
王堡主这才想起徐州的守将年初换了人,不想是守备将军亲临,一时受宠若惊,正要命人开门,忽然心中一动,又问道:“这位将军孤身到此,多谢为草民解围,请问将军随身可有什么印信凭据?”
白雁声目露激赏之色,含笑解了身上一个锦囊抛将上去:“前辈请看我的符节腰牌。”
王堡主纵使没见过大官,那腰牌上的字还是认得,更何况还有一枚小小金印,连忙命人开门来迎,双手捧还给白雁声,双膝下跪连连告罪。
白雁声又怎么会怪他谨慎多事,只是要他命族人收拾行囊,连夜护送他们回郡里。
暮色沉迷,平原上一队人点着火把赶着牛马扶老携幼逶迤而来。领头的王堡主这时才知,这支十数人的小分队原来是在扶风郡附近打猎,看见了坞堡的狼烟才迅即赶来的。白雁声这时也才知这位老族长叫王鼎中,方才的坞堡就是原来王家的老宅,自从幽州落于敌手之后,此地常受鲜卑人骚扰,王家一族不得已搬到了扶风郡里居住,平时农忙时节带着族人回来种地,收成之后再带着粮食回去扶风。
白雁声道:“我知道王老心疼粮食,等回了郡里,我让守备的人帮忙,下次来收粮食请官兵护送,不要再轻易涉险了。”
王鼎中与他并骑而行,此时长叹一口气,道:“从今春以来,胡人已来掳掠过三四次了。头几次不过八九人,如今越来越多。这里数千亩的良田少人照看,眼见荒草遍野,朝廷要整饬北防,又要募兵养马,筹办粮秣,这可如何是好。”
白雁声闻言沉默良久,半响道:“不如改行做做别的营生,总是性命要紧。”
王鼎中自嘲道:“将军不知道,老朽是个穷命,我们这一族从来面朝黄土背朝天,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的数,如今不去作田,怎么养活一大家子。”说完叹声连连。
走了几里,从扶风郡里迎出一队人马,自是郡守诚惶诚恐率军亲来迎接,白雁声自知这些人闻胡人之声便胆战心寒,只求不打上门来,哪里还会主动出击去救苦救难,于是好好斥责了守备反应迟缓、耽误戎机等等,守着那车马缓慢进城。
王鼎中站在他身旁,火把的微光映着他的侧面,忽然问道:“白将军,不知祖上哪里?小人瞧着您很像一个人。”
白雁声奇道:“我祖上青州永城,你说我像谁?”
王鼎中摸着几缕稀疏的胡子问道:“将军家里有姓胡的先人吗?”
白雁声忖度他是想问他母亲,于是道:“没有,先妣姓聂,是幽州代郡人。”
王鼎中慌忙拱手告罪道:“是老朽造次了,许是记错了。”
白雁声也不以为意,一笑置之,此时队伍都已进城,他与王鼎中和扶风郡守告辞,领着一队人星夜赶回徐州州治所在的彭城郡去了。
回到彭城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时分,长街上还一个行人也没有。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