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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德的荣光,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好事,所有人都表示赞同。财富和力量,还有名望,也是值得追逐的前景,但这些东西是否值得三方联手,有待观望。
鲁恩达人最后抵达,和其他人一起住进卡卡西亚的高墙,已过去两天,迄今还没闹出不愉快的意外,也少有值得注意的冲突征兆。倒是贾洛纳的伯姆多王证明了自己威风不减当年,能跟侄儿们一起跃马驰骋,耍弄野猪矛。几位王后方面:赞美之辞大都归于瓦雷多的红发依内丝。身为痴迷狩猎的菲瑞尔斯王之女,她明显是女人中最好的骑手——甚至强过大多数廷臣。
而作为才华熠熠、野心勃勃的男人,她丈夫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哪怕是在下午和晚上讨论政治与战局时,他也显得若有所思,将提出问题和异议的权力留给统帅。
另一方面,贾洛纳的伯姆多每天上午狩猎时,都显得怒火中烧,每次集会必谈要向拖欠他第一笔岁贡的拉寇萨和菲巴兹复仇。伯姆多接受了众人对他麾下宠臣的吊唁。年轻的尼诺·迪·卡雷拉在阿拉桑的—处峡谷中被匪徒伏击而死。谁也搞不清一百名兵强马壮的贾德骑士,怎么会被区区一伙匪帮屠戮殆尽,但没人如此刻薄或粗鲁,敢直接提出这些问题。美貌不减当年的芙鲁埃拉王后,每次听人提起那位牺牲的青年俊杰,就会变得泪眼婆娑。
鲁恩达的桑切兹王无时无刻不在喝酒,打猎时用挂在鞍角上的酒瓶喝,在午后会议和宴会厅里则端着满满当当的酒杯。酒水对桑切兹似乎没什么影响,但总的来说,他在狩猎场上不太成功。他有天早晨射出的箭偏得离谱,倒是骑术依旧完美无缺。无论你对急躁冒失的鲁恩达国王有何看法,都必须承认他在马上是把好手。
两兄弟甚至从不看对方一眼,更对他们的叔叔表现出显而易见的蔑视,但他们三人似乎都对巴提亚拉大军集结、准备乘着春季第一缕东风扬帆远航的消息表示出了应有的重视。如果不是考虑到这个问题,他们也不可能出现在卡卡西亚。
菲瑞尔斯的三名主教久经锻炼,惯于跟王族打交道。尽管有些迟了,但他们还是逐渐了解到若想让三王会谈延续下去,必须应对的猜疑芥蒂有多深。头天下午,菲瑞尔斯的热罗在朝堂上声如洪钟地宣布,世界局势正在转变,能在此非常时期统驭诸国,是大神赐给在场众人的隆恩。他说,阿拉桑的亚夏臭狗就要被一举赶到海峡对岸。整座半岛都将被夺回,只要他们齐心协力,瓦雷多、鲁恩达和贾洛纳的伟大国王便能在夏末之前,以贾德的光辉的名义,骑马率众杀赴南海之滨。
“你准备如何分割土地呢?”伯姆多王直言不讳地问。瓦雷多的拉米罗闻言放声大笑,头一次展现出充沛活力。桑切兹则眉头紧锁,兀自喝着红酒。
菲瑞尔斯的热罗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他整个冬天在地图上花了不少工夫,立刻拿出一项建议。三位国王都没赏脸回话。他们头一次行动如此一致,齐刷刷地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间,连句告退的客套话也没说;桑切兹手里还拿着他的酒瓶。留在屋里的牧师们只得面面相觑。
到了第三天,他们在湿漉漉的草场上放飞鹰隼,捕捉小鸟和兔子,给众位女宾助兴。依内丝王后带了一只在贾洛纳山地捕捉并训练的小鹰,成功地将它放飞。
瓦雷多王后比芙鲁埃拉年轻,而且无疑比鲁恩达的贝尔蒂成熟,她满头红发扎在一张金丝发网内,目光流转,顾盼生姿,在冷冽空气中面色发红。她骑行在丈夫和来自家乡的主教之间,是那天所有男人的目光焦点。
也正因如此,后来的变故才会更令人心烦气躁。狗群刚把一头野猪赶到森林边缘,她就被一支谁也无法准确判断来源的飞箭射中。谁都知道,这支箭绝对是个可怕的意外,目标应该是她前方的野猪,或是她身边那两名男人中的一个。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谁也没理由要瓦雷多王后的命。
起初它并不像是致命伤,因为依内丝仅仅被射中了胳膊,而且马上接受了正规治疗:首先敷了厚厚一层泥,然后是放血疗法——第一刀与伤口吻合,另一刀横切。瓦雷多王后手里抓着日轮碟,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太阳还没落山病情便明显恶化,高烧不退,浑身剧痛。
就在这紧要关头,人们发现瓦雷多统帅冈萨雷斯伯爵进入了城堡的王家住宿区,从面色阴沉的卫兵面前大步走过,身旁还跟着—个外表粗鄙的瘦子。
依内丝有生以来还没受过这种伤,所以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她感觉自己快死了,透过软泥敷料都能看出胳膊已经肿成两倍粗。他们隔着帘布为她放血时,疼痛几乎难以承受。叶斯特伦来的两名御医和她从菲瑞尔斯带来的私人医师发生了争执。获胜者是她的医师。他们没给王后任何镇痛药剂。皮尔·德阿洛尔认为镇痛药会减损人体抵御利器造成的伤口的能力,他在所有大学都曾宣讲过这个课题。
依内丝额头发烫,胳膊稍稍一动都疼得钻心。她恍惚间察觉到拉米罗几乎没有离开床榻半步,始终握着她没受伤的那只手,自从她被送到这儿来后就没有松开。只有当医师强迫他暂时离开、好进行放血治疗时,国王才退到一旁。奇怪的是,依内丝能看到丈夫握着自己的手,却感觉不到他的碰触。
她快死了。也许他们还不知道,但依内丝心里明白。她设法让人拿来一个日轮碟,试图向大神祷告,但这样做很难。
在疼痛的迷雾中,她隐约发现又有人走进房间:是冈萨雷斯伯爵和另一个人。另一位医师那张丑怪的长脸在王后的视野中漂移,显得很近。医师请求她和国王原谅,然后把手直接放在她额头上,又从拉米罗掌中拿过王后的手,刺了一下手背,问她有什么感觉。依内丝晃了晃脑袋。新来的医师紧紧皱起眉头。
站在他身后的皮尔·德阿洛尔说了几句刻薄话。他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特别是谈起埃斯普拉纳人时。他在叶斯特伦住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改变老习惯。
新来的医师虽然面孔丑陋,但双手温软,动作柔和。他说:“被拔掉的箭还在吗?有人想到要检查一下吗?”他的声音就像锯木头。
依内丝发觉屋里鸦雀无声。她当时看不真切,但也见到三名宫廷御医不安地相互对视。
“箭在这儿。”冈萨雷斯·德拉达说。他靠近尽床榻,飘入视野,小心翼翼地握着羽翎部分,把箭拿了过来。医师接在手里,将箭头凑到面前闻了闻,随即做了个怪相——他的确有张丑怪的脸,脖子上还长了个大疖子。医师走回王后床前,再次道歉,然后掀开被子,提起她的一只脚。
“你能感觉到我的手吗?”医师问。依内丝又晃了晃脑袋。~
医师忽然显得怒气冲冲,“如果我出言不逊,尊贵的陛下,还请您原谅。也许我在大荒原待了太长时间.不适合王家氛围,但这三个人几乎杀了王后。现在也许为时已晚,而且恐怕我必须用手,以及其他一些物件碰触王后……但只要您允许,我会尽力而为。”
“箭上有毒?”她听到拉米罗问。
“是的,尊贵的陛下。”
“你准备怎么治?”
“如蒙您允许,陛下,我必须从她胳膊上清除这些……恶心的泥衣,以防止更多杂质进入伤口。然后我好须使用待会儿配制的一种药剂。对王后来说可能会……很艰难,陛下,感觉极其痛苦。这种物质与王后体内的毒素抗衡时,会令她非常难受。我们只能寄望于此。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您想让我开始治疗吗?您想留在这儿吗?”
拉米罗的确想。皮尔·德阿洛尔斗胆说出一句尖酸愚蠢的反驳,随即被冈萨雷斯·德拉达毫不客气地请到房间对面的角落,另外两名医师也没能幸免。拉米罗随他们走了两步,说了几旬依内丝听不到的话。打那以后,他们一个字也没再说。
国王走回来,重又坐在床边,双手捧住她没受伤的手。依内丝还是感觉不到他的碰触。新医师粗鄙的面容再度出现在她眼前。他解释了接下来要进行的程序,提前请求原谅。医师轻声细语地说话时,声音其实并不难听。他的呼吸中带有某种药草的香甜气息。
接下来的感觉比生孩子还难受。当医师小心而彻底地从伤臂上清除泥衣时,依内丝忍不住惨叫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大神仁慈地赐予她昏迷。
但他们将她弄醒。他们必须这样做。依内丝被迫喝下某种东西。接下来的感觉更加可怕。王后肚子里阵阵痉挛,烧得浑身是汗,发现自己甚至无法忍受房间中的暗淡烛光,所有声音都让她头痛欲裂。依内丝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伴同何人。她有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正疯狂地乞求解脱。她甚至无法祈祷,或是牢牢握住日轮碟。
等王后游回知觉的海面,医师坚持让她再喝些同样的药剂,依内丝便这样重新堕入高热和痛苦。
这次持续的时间长得难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