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贵人露出安抚的微笑,轻巧地抬起戴了手套的右手,“我本该说是护送您才对,还请原谅。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在费扎那城,这些细枝末节应当在意。”此人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很有意思,这令贾罕娜愈发恼怒。
起身后,贾罕娜终于把对方看清。此人的眼睛跟她一样蔚蓝如海—一这种瞳色在亚夏人和金达斯人中都很少见。他头发浓厚密实,由于暑热打起了卷,他的穿着极尽奢华,几根指头上都戴着戒指,单是那枚珍珠耳饰就比这排病人的所有财物加在一起还值钱。他的腰带和剑柄上也镶着宝石,甚至还有几颗缝在脚下拖鞋的皮面上。花花公子,贾罕娜心想,装腔作势的卡塔达宫廷贵公子。
但那柄剑货真价实,并非摆设。贾罕娜盯着贵人的双眸,发现它们目光如炬,让人有些不安。
贾罕娜的父母一直教育她,对值得尊重的人要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敬意。不能少,也不必多。
“我相信基本的礼貌,也就是你所说的‘细枝末节’,在卡塔达同样重要。”要罕娜平心静气地说,将一缕散发拢到耳后,“午祷钟声响起之前,我都要留在集市上。妇果您真需要我出诊,我会查一下午后的安排,看看是否有空。”
那人礼貌地摇摇头。两名蒙面士兵凑到摊位附近。“我相信自己刚刚说过,咱们没时间等到下午。”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有趣,“我也许应该直说,尽管您的照料足以令所有男人心驰神往,但我到这儿来并非出于自己的病痛。”一时间笑声四起。
贾罕娜可不觉得有趣。她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事,也正想要依样而行,但卡塔达人没容她插话便继续道:“我刚从您的—位病人家里赶来。胡萨里·伊本·穆萨病了。他请您今天上午去看看,务必赶在城堡祝圣典礼开始之前,这样他也许还能赶上王子殿下主持的仪式。”
“哦。”贾罕娜说。
伊本·穆萨有肾结石的毛病,而且时常复发。他是伊沙克的病人,也是最初几个认定贾罕娜可以继承父亲衣钵的顾客之一。伊本·穆萨家财万贯,身子像他贩卖的丝绸—样柔软。他平生最好美味佳肴,但有些不知节制,难免伤了身体。这位丝绸商人善良慈爱、聪慧机敏,还颇为谦逊。在执业初期,他的惠顾帮了贾罕娜的大忙。医师喜欢他,也常常替他忧心。
考虑到他的财富,丝绸商人显然会受到邀请,成为有幸面见卡塔达王子的市民之一。事态逐渐明朗,但尚有蹊跷之处。
“他为什么派你来?他的仆人我大都认识。”
“井不是他派我来的,”对方以进退自如的优雅态度辩解道,“是我主动要来。他早提醒我说您每周的集市门诊从不会改。您会为了仆人的请求而离开这些病人吗,即便是为了—位熟人 ?'…'”
贾罕娜只得摇摇头,“除非是生产,或者意外事故。”
卡塔达人面带微笑,洁白的牙齿与光滑的棕色面容相映衬,格外醒目,“感谢亚夏和神圣星辰,伊本·穆萨并没怀胎受孕,也未曾有任何意外找上门来。他的病症,我想应该与您此前替他诊疗时一样。他发誓说在赞扎那城,只有您懂得该如何为他减轻痛苦。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您就不能改变一次惯例,允许我荣幸地护送您前往他家吗?”
倘若他再递上那个钱袋,贾罕娜会当场拒绝。倘若他并非如此严肃而平静地等待回复,贾罕娜也会拒绝。倘若恳请她过府诊疗的不是胡萨里·伊本·穆萨……
事后回想,贾罕娜清楚地意识到,当时最细微的姿态动作,都有可能彻底改变一切。她没准儿会很自然地答复这位优雅干练的卡塔达人,就说今天晚些时候再去探望伊本穆萨。倘若如此——这个念头总是在脑海里打转——她的人生也许会完全不同。
好还是坏?凡夫俗子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冷风呼啸,挟来雨水,但有时也会吹散碍眼的低云,让人们得以在高地上见识日升日落的胜景,或是赶上一个晴朗敞亮的夜晚,观赏蓝白双月在群星闪烁的璀璨苍穹,如两位女王般遨游。
贾罕娜指示维拉兹关门上锁,到穆萨府去等她,还对剩下的候诊病人说,他们可以把名字留给维拉兹,她会在自家诊室或下周集市上免费为他们看病。—切安排妥当后,贾罕娜带上尿瓶,让陌生人护送自己去往伊本·穆萨的府邸。
陌生人。
这位陌生人正是阿加斯的阿马尔·伊本·哈兰,身兼诗人、外交家和战士三职,也正是刺杀阿拉桑最后一位哈里发的男人。两人来到穆萨府时,贾罕娜得知了对方的名字。这是那天令她震惊的头一件事,但并非最后一件。如果提前了解到他的身份,贾罕娜真不知自己还会不会跟他走。
如果不去,便是另一种人生。少风少雨,宁静平和,尽管看不到高地上的壮丽景色。
伊本·穆萨的管家立刻将她让进房门,随即故作殷勤地向卡塔达人表示欢迎,尊敬地唤出他的名号,鞠躬时前额几乎扫到地面,感激的言辞仿佛玫瑰花瓣泼撒满天。卡塔达人勉强插话进来,为没有自我介绍委婉道歉,接着草草向她鞠了—躬。向金达斯异教徒鞠躬并不符合习俗。实际上,瓦祭的教诲是禁止亚夏人这样做的,违者将处以公开鞭刑。
但这珠光宝气的鞠躬男子,不可能就此事受刑。贾罕娜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了他的身份。从某种角度来看,阿马尔·伊本·哈兰是整座半岛上声名最响,或者说最臭名昭著的人。
他的故事广为传唱。据说阿马尔几乎还未成年,就只身犯险,翻越阿梵提那宫的围墙,除掉宫中十几名卫兵,闯入柏园行刺最后的哈里发,然后杀出一条血路,又只身冲出禁宫。当时刚在卡塔达称王的阿玛力克,对此感激不尽,当即赐下大笔财富,之后又逐年加官晋爵,直到最近正式授子其王子护卫兼谋士之职。
此等地位带来的权势颇为特殊。有人私下议论,说恩宠太重。卡塔达的阿玛力克是个冲动、敏感又善妒的人,据说并不特别喜爱自己的长子,而大王子对父亲也算不上尊崇有加。一时间政局暗潮涌动。在这位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阿马尔·伊本·啥兰周围,总有各种谣言来来去去。
不过这些都没法解释,此人因何要自告奋勇替费扎那的胡萨里延请医师,莫非只为让丝绸商人出席宫廷庆典?此中缘由,贾罕娜只能从伊本·哈兰那若隐若现的愉悦表情中寻找线索——这实在没什么帮助。
不过等她走进卧室、看到相识已久的老病人后,便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以及身旁的神秘男人都抛在了脑后。一眼就足够了。
胡萨里·伊本·穆萨躺在床上,背靠许多枕头。一个仆人正不遗余力地挥舞扇子,试图为这间屋子和屋子里饱受病璃折磨的主人降温。伊本·穆萨从来称不上勇敢坚强,此刻他面色苍白,脸挂泪珠,强烈的痛苦和对病情恶化的忧虑,令他呜咽不止。
伊沙克教导过她,值得医生同情的,不光是那些勇敢坚强之人。病痛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足以令病人的身体和情绪做出不同反应。每当见到痛苦不堪的病人,贾罕娜便迅速集中精神,忘掉了躁动心绪。
她快步走到床边,换上最笃定的语气:“胡萨里·伊本·穆萨,你今天哪儿也不能去。现在你对这些症状已经了解得和我一样透彻。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你以为自己能从床上蹦起来,跨上一头骡子跑去觐见王子?”
光是想想这番颠簸劳顿,躺在床上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