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7月19日
第三部分情书(23)
黄宗英 To 冯亦代 ( 1993年7月19日 )
亲爱的二哥哥:
18日11∶10am,两位记者在我卧室里呆了两个钟头,一位拍摄记者抢拍了一卷我的照片,后来我让他在我站在一大堆包箱的地方也拍了一张,包箱是我居处的主要道具,我总是飞来走去的,不久将与二哥为伴浪迹天涯——这是愿望。
我此刻是坐在泳池边的小棚下的白色长椅上,我今天不下水了,今天歇一天,看看Jenny,免得在家也不放心,我带了书来看……呀,书忘了,只带了一个小生字本,可又没带花镜。一定是心思只在带信纸和笔上了。你占据了我整个儿的心,我从一醒就想去,可一家人都睡得很好,我不应该挂长途电话,我的电话不是直拨的,叫号后要回铃的,要把人家都吵醒的。你下回别一清早等我电话了,我说不准我什么时候能打过来。我以前特讨厌电话,它总是不断地打乱我的工作和思索。现在我喜欢这电话了,亏得它,我可以每周和我二哥说几分钟话儿。呀,才几分钟,而不是日日夜夜,快了,快了。
Where I am there you are also,I shall arrange affairs between us so that I shall live and live with you,what a life!!!thus!!!!
二哥,我本来有每晚看上海台、中央台新闻的习惯,Jenny来了,要看卡通( 再晚些她看港台故事片 ),我也就什么都不看了,我没觉得生活中漏掉什么,当然更没想到漏掉二哥。二哥,只要你高兴的事,我就高兴,你的成就今后也就是我的成就,包括成就的胚胎,雏形,腹稿,皆是皆是。
19日,我又跟你嘀咕什么了,我已经忘了。你以后别真的在意,否则我就要对你说话写信选择文学语言了,我还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痛快,别让我的痛快烦扰了你。我有心病,有创伤,有担忧,才在心里折腾。我老担心平庸的现实生活会消溶冷却炽热的爱情,而当敏感到已经冷却却还绑在一起是痛苦的。爱情,炽热的爱情,没有经过淬火的爱情往往是脆弱的。如果我们都理解其脆弱、娇嫩,我们才懂得好好呵护它。二哥,我不是杞人忧天哩!人是生活在社会( 家庭 )中。昨天下午我看了格林的《 黄昏之恋 》( 这是德国的格林,不是《 读书 》6期中你的文章之后恺蒂“话说”的英国格林,你们这些搞西书介绍的,以后千万记住:在写到一个作家时,必须写出他( 她 )的first name,middle name,last name,否则岂不像中国人写老王、小刘、张教授、李先生,搞不清爽 )。《 恋 》写得挺好。也许主要是一边看着一边有许多联想,扉页说任何年龄的读者都能感到真实感,这我就不敢打包票了。如果我不是和二哥在热恋中,我也闹不清自己会不会喜欢这本书。如今我为两位老人以他们自己特定层面、特定方式在生活平庸的海洋里执着地划着他们的爱情之舟,使我得到激励。我们也有自己的“缝纫机”“制鞋机”?——我们的“书桌”,我们得把“书桌”搬到或北或南的新家里去,才能借得驾驭幸福的爱情之舟的八面风。二哥,你可知道真的有八面风吗?你可知道有横断面的层次风吗?只有会借风我们才能不在平庸之海盘旋不前,颠簸沉沦。生命最可怕的腐蚀剂是平庸,而生活却植根于平庸……为什么我们情书来往如此甜蜜赏心舒畅,其中原由之一,是它们跨越了具体的生活的平庸之海,只要贴几角邮票谁也管不着咱们,咱们也碍不着谁,碰不着任何实体的存在……连夏天必须开门睡觉这样的问题也不会碰上。
二哥,你15日来信四页纸劝了我两页,我真不知道我嘀咕了些什么,原谅我吧。其实我这两天嘀咕得很实在,床不可能南北放,( 房间的设计图 )画的不科学,空间没那么大,如果把床东西向放,就在两个门的中间了,一推门,就坦露了床。容我有“灵感”想想房管处那平面图在哪里,但你也别想了,有些想法,不动工可能办不到。我想打通一扇小门,可以使你我从卧室出来可以不经过你或我或孩子正在会客或呆着的客厅直接走到厨房,走向小北屋( 想把它收拾出来,做为我们的退身之地 ),并也可以走向大北屋,走向楼梯出门。我是一个孤寂的老人同时又是一个大家庭的主妇,我不知道我家里什么时候人多,什么时候孤零零,我想要为你做到咱们二人相对的独处的自在,这不是不可以办到的。我可能是过虑了些,若干年来,我独处居多,只是这一年多来,家里一直很热闹……
二哥,因为我万事总习惯地从不利方面想,所以我想的是或退到底,我们的自由天地有东南间20?郾1m2,东大卫生间,并开辟北小间5?郾4,当然即使儿女在家,咱们的客人有约,都可以用23?郾7的大客厅( 我只担心彼此的客人有重叠而已 )。中北间阿姨住的地方,现在的摆法不适合会客,可以摆得适合会客些。你自己有主人感一切也就都easy了。我家楼下,同样规格面积,住三家人家哩!人家还都比我阔,都各自成一体收拾得挺好,那就是说都还是隔得开的,你放心地来做上门女婿吧。
好啦,我有许许多多该发的信,该办的杂事,明天只发短信,切切。不能爱上二哥连朋友连读者观众连兄弟姐妹都不要了。虽说我的二哥是我的一切,我的生命。
你的小妹
1993年7月19日
第三部分情书(24)
黄宗英 To 冯亦代 ( 1993年7月19日 )
二哥:
1993。 7。 19,星期一,11∶30am,我游泳( 改了时间 )回来,看到你两封信和一张大照片,我好高兴,我把照片放书桌玻璃板的右下首了,如此书桌玻璃板贴身处都是你的照片了( 共四张 ),这可是此生前所未有的事。因为以前作为明星夫妇,家中不放自己的照片,只在逝去的不再回来之后,才放照片的。客厅里是阿丹的照片,卧室里有一张我骑马的照片,因为我再也不可能骑马了,而大大小小案头镜框中是孙儿孙女的照片。前后对比,我不为你配镜框,随随便便放在书桌玻璃板下挺好,我时时爱吻哪一张吻哪一张,当然,我最想吻的是实实在在的。
二哥,这“实实在在”是我先写出来的吗?我还以为是你发明的哩,爱情出智慧,多有分量!
…………
二哥,你别为了我不去听音乐会。别,你去做你喜欢做的事我只有高兴,无论我们在不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不必像胶似地在一起,只有在我们该应在一起时再在一起。好二哥,痴二哥,你该去听音乐会的,以后刘年玲来,你也该先和年玲促膝谈心,然后我单独赶去建国一起吃晚饭。个人有个人的缘分所伸延的友谊,咱们文明些,现代化些。我第一次知道木令耆就是年玲,那年她自费由美赴柏林,借住在不认识的法籍德裔大老李家,没见主人一面,临离柏林时,她举着大老李家的钥匙说:我怎么也得请我从来、至今也不认识的房东吃顿饭……她就去伦敦看她女儿去了。她当时想搞个红卫兵的舞台剧,不知搞成了没有?她很爽利( 我挺服这些位华裔女作家 ),她给我闪电般的印象。二哥,你一月廿六日写起女作家来才子情深,你不要因为得了个老婆就失去冯宝玉的性情儿,变成个守河东狮的懦夫。我可说的是地地道道真心话,男女之间千丝万缕友情的吸引是清白的,要承认异性情结并不都是性的情结。
谢谢你恩准我上床看书,你不禁止,我倒也许不想看了,我还想玩哩!
为什么你要自己去买浴室扶手呢?你和司机又怎么搬得动大玻璃呢?好吧,你能做的事,尽量自己去做去跑吧。不然,人就渐渐蜕化到什么也不自己去做了。以后,咱们自己走着去菜场添些菜,拎些水果回来,也许坐几站路,去买点儿点心之类,总之要多跑跑,多做做,把这都看成锻炼,人是要动的。
我会永远记得1993年我的生日的,永远记得,但此刻不写了。
那“反右”的文章至少写十万字吗?怎么一篇文章要写那么多字?!而且十月底交稿,那就是一个月要拿出三万多字,而且你还要写别的文章。我觉得你如果觉得有十万字的内容可一气呵成,就写。否则要凑这一内容的十万字,就很被动了。而且这十万字很可能也必然与你的回忆录重复,而把自己洒洒脱脱的回忆录去浇铸在“受过不公待遇的”“奴隶文学”中,是不值得的。我认为一切申冤的、控诉的、呼吁的文学,都未曾摆脱奴隶的锁链。但你不要和牛汉( 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