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我说你写。这茶正好,放凉了可惜了。”安怀将温茶捂在手中,徐徐开口:“年几回暑,方知冷暖。”
“年几回暑,方知冷暖……”花落低声重复,执笔写起。
“塞外奔波,徒劳无功。”
“塞外奔波,徒劳无功……”
安静的院落日光正好,院子里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动,岁月穿梭,仿佛一眨眼,又回到了多年前。而花落低低的声音,也渐渐变得稚嫩清朗。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还是这间小小院子,执笔的花落一付孩童模样,头上扎着两个小小团子,齐齐的刘海下,两颗宝石般的大眼睛,清亮透彻。原本天真欢快的年岁,却不见少儿的机灵活泼,如大人般正襟危坐,神情严肃。由于个子太矮,不得不奋力挺着脊背,才勉强够得着桌面。
“茅店村前,皓月坠林鸡唱韵。”
“板桥路上,青霜锁道马行踪……”
尖尖的小脸蛋儿稚气未脱,小小的嘴唇一开一合,背得煞有其事。
还是窗前阳光最好的这张椅子上,坐着一位俊朗少年,白衣如雪,眉目如墨。手中拿着一柄上好的水清木扇,若有若无的香气,惹得他更加俊逸出尘。
待女孩儿将一整篇背完了,少年赞许的点点头,似是极为满意,转而又狐疑的望向女孩:“你说……这些字你都会写了?”
“只记住了样子,写得不好。”
“写来看看。”
随着那小手的奋笔疾书,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字出现在纸上。笔画少的字便小些,笔画多的字便无边无迹。起笔有的从左,有的起右,先后不分,内外混乱,显见着是未得教导,照猫画虎。
安怀想笑,心里同时惊讶得很。
想当初安容学字,请了宋城最好的私塾先生,初始也只每日十来个,能念全就不错了。这小丫头,小小年岁,启蒙又晚,这许多字,竟能一一给她描画出来。
“大哥,你看对吗?” 花落放下笔,将纸挪挪,让安怀看得更真切些。
“对,只是笔画未得要领,不分顺序。”犹豫一下,安怀轻轻说:“你既如此想学,我便跟爹爹说了,让你也跟着别家小姐一起上私塾。爹娘疼爱你不差于容儿,定会答应。”
花落摇摇头:“落落只想将字学全,能读书。不指望学些什么三纲五常、吟诗作对。再说……私塾里同我一般大的孩子,都是已识不少字的,我去了,先生定不能就着我再教一遍。若是同四五岁的孩童一同上学,我又嫌他们学得慢。”
见安怀不出声,一向少言寡语的花落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转过清凌的眸子又轻轻求:“大哥,落落求了二姐,可二姐忙着绣嫁妆,没空。大哥教教我可好?不需耽误多少功夫,大哥教一遍,我定能记得住。”
素日里胆小内向的女孩,那天为了想多学几个字,说了进府一个月以来字数最多的一番话。
“饶是岁月如暮,才知,最是冷酒。”将最后一句写完,花落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摇摇头:“写的不好,最近荒废了。”
安怀从回忆中醒神,起身站到她身边去看字。
她的秀发就在自己胸前,毛绒绒的,像只温顺的小动物。有几缕服帖顺在脖子后,露出的肌肤在乌发的衬托下洁白如玉。
簪子上的蝴蝶翅膀轻轻颤动,任何细微的动作,哪怕就是呼吸,都能使它们飞得欢快。这是母亲私藏了十几年的宫簪,一共两支,一支给了安容,一支作为及笄礼,给了她。
及笄那天,她的容貌艳冠全场,有几家悄悄打听了她的年岁生辰,派了媒人来,却气得娘一把将来帖撕得粉碎:“养女也是正经小姐,不给人作妾!”
何姨娘面色尴尬了片刻,待来人走了,笑劝:“夫人别气,宋城天子脚下,公子哥儿的眼光都高些。不行,咱们再往别处寻寻。”
往哪里寻呢?还记得她刚来府中时,出去玩都有一群人追着喊,小要饭的,小要饭的。
随行的家丁听了,气急败坏作势要吓唬追赶,她却一脸平静,若无其事,只是拉长的小脸让人看了心里难受。
“那么差么?”身边的人抬头看了看自己,伸手要去撕。
“没有。”安怀一把拉住花落胳膊,又马上松手,笑道:“只是这字又见狂放了,可见听戏还是舒心。”
花落闻言也微微一笑:“戏曲总是最痛快不过,往往结局都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么?未必。
眼下曲公子的日子,就过得很不欢喜。
饥饿,是世间最难挨的痛苦。肚中掏心挖肺的劲儿一上来,什么腿伤,什么被骗,什么被弃,都统统不算个事儿。
只要让吃顿饱饭,怎么都成。
曲鸣将身上衣服拉紧,蜷腿缩在禅婆寺外墙壁一角,每每有人来了,便将头缩得更深些,以防有相识的认出自己。
“小弟?小弟?”有人叫自己,曲鸣忙抬头,心头一喜,接过递过来的饭,筷子也等不及拿,手抓着便狼吞虎咽起来。
花老九宽厚的递给他一杯水:“慢些,小弟,别急。”
怎么能不急,你饿上三四天试试?都说和尚念佛慈悲为怀,去他妈的!竟是连一口剩饭都不给!
“还是拉不下脸讨去?这可要命了,为兄过来人,劝你一句,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儿就习惯了。”花老九不知打哪儿捡了个肉包子啃着。
曲鸣哪里得空儿,只忙着吞咽。
两人间再无声响,肉馅儿的香气传来,曲鸣抬手抹抹嘴,又咽口吐沫,一双眼直勾勾盯着花老九。
花老九一笑,将啃得还剩一半儿的包子朝他递去,还没等看清他怎么伸手,包子已被曲鸣塞进喉咙,使了几回劲儿,最后就着那半杯河水生生咽了下去。
肚里有了底儿,曲鸣立马舒服些,揉着不太利索的两只腿,昏昏欲睡。
花老九朝墙边靠了靠,将曲鸣腿上的破棉被朝自己这边拉拉。这几天晚上又起风了,后半夜的风,还真够硬,吹得人直打哆嗦。
作者有话要说:
11、曲公子好久不见(十)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听说了么,将军府的沈大少,不爱女色,改好男风了。
怎么可能?他不是最爱逛院子么?宋城四院,哪家姑娘的新曲儿,都第一个唱给他听。
那是以前,现在沈大少最喜欢逛的是,嘘,青水楼。
已经连着五六天了,回回都挑最难请的玉案,啧啧,那可是青水楼的当家花魁。
玉案公子,人间绝色。十三出道,十六定魁,如今俨然是半个当家老板,除了熟客大客,轻易不露面。
将军府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什么面子不面子,说白了就是钱。宋城里哪个不知道,青水楼里的小倌儿顶顶难养,不说恩客们如何宠溺,单是穿的用的,就非常人可比。
唉,那些小公子一个个都面容白净,神姿袅袅,什么时候咱也得机会摸摸手,才叫真正圆满。
扯犊子做你的春秋大梦。曾有个做买卖的大客,想要一睹玉案芳容,在楼中守了七天,十万两银子铺得满地,才得了他亲题的一个扇面儿。
啧啧,沈大少托生在将军府,好大的福气。
“好大的福气。”此时沈仙坐在一把藤椅上,美滋滋接过一双白皙玉手递上前的茗红茶。“茗红乃进贡之品,我爹都馋得不得了,辗转托人才弄了几两,没想到你这儿倒是富裕。”一口轻抿,满嘴溢香。
“地道。”沈仙美得朝椅后靠了靠。
“沈大少爷说笑,若说宋城里最尊贵的,莫过于将军府。拿青水楼受的这点儿恩惠同将军相比,真是折煞了玉案。”说话之人声音低沉婉转,仿佛每个字都含了笑,又无刻意逢迎之感,让人听得无比舒服。
光听声音还不够,见了那青衫玉带,如烟眉目,才是真正舒服。
轻抬手,慢拂袖,每个动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