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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刺柏树阴话天下(上)(1 / 2)

“已知窗外一物为白色、又听说屋内的颜色和窗外那物的颜色相同,便可以推出屋内的颜色必然是白色。这即是我墨家辩术所说的亲知、闻知、说知。所谓说知,就是用已知推出的未知。你们可明白了?”

宋国都城商丘,城郭间的一株刺柏树下,简洁而富有逻辑之美的话语,用老年人特有的沙哑而苍老的声带说出。

老人着一件褐色短衫,头顶已秃,前面只在鬓角还有些花白的乱发。

老人年纪虽大,腰背却依旧挺直,连岁月这种世人都敌不过的伤痕也不能让他弯腰。

褐色短衫之下,早已不是那副为了心中大义可以奔波千里不眠不休的强韧而健壮的驱壳,然其心未改。

心既未改,身自然笔直不屈,双眼依旧明亮,口中话语一如年轻时那般简洁而无漏洞。

树下,三十多个身着麻布短褐的年轻人跪坐于地,听着先生的这番话,或是皱眉苦思、或是挠头不解。

不知多久,终于有年轻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抬头看看树下已经面老鬓白的先生,眼神中的尊重之意更浓。

年轻人拍大腿的声音,清脆无比,仿若春日的惊雷,带来了之后连绵的夏日轰隆,剩余的年轻人也逐渐明白过来,齐齐点头拍手。

既是赞这位曾止楚攻宋的先生,也是庆幸自己能够听到这样的世间道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如此简单,却又如此严密。

便是那株不知道耸立了多少年、甚至或许见过凤鸣灭纣分封建制大时代的刺柏树,也被风吹动的发出莎莎的声音。

这树也竟似听懂了一般,树叶婆娑将正午的日头挡出了一抹阴凉回馈给树下的老人。

这阵风吹过,三十多个跪坐于地的年轻人中,只有一人脸上还带着沉思之色,似乎并未听懂。

三十余人除了他都已经听懂了,唯独他还在那低着头念念有词,不免有些鸡立鹤群的悲哀。

然而心藏在身体之中,掩着一层可以隐藏的壳。旁边众人以为他所沉思的,未必便是他现在真正思索的。

事实上当树下的先生讲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这是个在他看来简单的逻辑,所以他低头思索的当然不是这件事。

年轻人名叫适,适合的适,削足适履的适。

之所以起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家里是鞋匠世家,父亲除了做鞋,说的最多的话便是问问客人这靴子适不适合,由是给儿子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至于姓,这是个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年代,姓对于一个靠做鞋匠为生的家庭而言太过遥远与奢侈。

于此之前,能在史书上留一笔的人,非富即贵。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只不过某种机缘之下,适的祖先也算是史书留下一笔的人物。

留下一笔,未必留名。

只是留下了痕迹,成为故事的配角。

这个故事叫子罕忧邻,适的祖爷爷当年就在商丘当鞋匠,自家与子罕为邻,影响了子罕家的的墙壁。

司城即为司空,为了避宋武公子司空的讳改为司城,子罕又是子姓,实乃宋国的强力封臣。

因为墙壁的问题,子罕要强拆让其搬走,适的祖爷爷便说你拆了那些找我做鞋的便找不到我、找不到我便不能找我给他们做鞋、我不能给他们做鞋便吃不上饭。

于是子罕便留下了千古美名,至于说让的邻是谁,后人也只知道那是个做鞋的皮匠。

如今子罕早已作古,但那堵墙仍在,每每有人经过也会指点一二说说当年子罕的贤德。

墙外做鞋的人依旧子承父业地活着;墙内让邻的人虽已故去,可是后代终究会有乐毅、乐羊子、乐臣公这样的人物,这是个王侯将相确有种乎的时代。

鞋匠世家。

宋国城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无姓贱鄙。

这就是适现在的身份。

只比奴隶、赘婿等高一级的身份,世袭手工业者。

此时看起来他像是在低头沉思那句老人所讲的逻辑推理的话,实际上心中在不断地碎碎念,甚至还给自己找了一个姓。

“我真傻,真的。我应该姓叶,叶公好龙的叶!是,我的确经常坐在电脑前谈古论今跟人吹水,妄谈穿越王霸事。可那是因为我知道穿越这种事是不可能的,所以才喜欢谈……要是知道真的穿越到春秋战国,孙子才谈穿越呢……”

“是……我是对国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气质很赞赏,我是倾向于同情劳动人民因为我自己就是,可我只听说挂路灯要按倾向,没听说穿越还按着倾向给安排身份啊?要是知道这么说要穿越到到春秋战国当平民,我早就高喊血统贵族武德充沛了……”

怀里有个小小的包裹,更是印证了他碎碎念的真实性和现实的残酷性。

怀里那包东西不属于刺柏树下的这个世界,也是他和之前的世界唯一的联系。

穿越前他只是在某个论坛上和人吹水,有人问若是穿越到古代只能拿一公斤的东西应该拿什么。

这是他穿越前各种吹水论坛上常玩的幻想游戏,他想都没想就回了句“当然是一公斤种子,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是唯一可以指数增加的物品。尤其要是穿越到战国初期,配合上垄作牛耕和造纸术印刷术的技术推广,可以加快瓦解贵族礼制和知识垄断……”

谁曾想昨天还在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今天就真的怀里多出了一公斤种子且穿越成了个无姓贱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包里的种子合计有地瓜土豆一二枚、玉米粒棉花籽豌豆辣椒高粱胡萝卜等等若干。

此时距离张骞出使西域尚早,更别提更遥远的环球航行,莫说玉米棉花,便是高粱黄瓜香菜大蒜都还没得踪影,这一公斤种子用的好了的确可以拥有撬动世界的力量。

可问题在于,现在他发现自己的穿越根本就是地狱难度。

自己家是鞋匠世家,并没有土地,属于手工业者,地位极低,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什么上升渠道,连最低级的贵族下士都不属于。

自己连个姓都没有,可见上溯四百年自己家里也没有个有封地的人物,在这个爹是贵族儿有姓的年代,想要出头痴人说梦。曹刿能够论战,因为人家本就是可以谈国事的国人,属于高他一等的士,这是条很难跨国的身份鸿沟,往上算十几代可能和某些国君贵族都是实在亲戚。

反观自家的祖先,只能潸然泪下。

况且此时的物质生活水平实在太低,所谓:震惊!某超级大国国君掉进厕所淹死,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竟然是吃碗新的煮麦粒……这就是百余年前国君生活的真实写照。

国君犹如此,况于平民。

至于在刺柏树下讲学的先生,刚才那段逻辑学的讲述,适已经明白过来对面那位先生是谁了。

摸了摸怀中的那包种子,看着树下那位鬓白面老其突不黔的先生,适心中自嘲而无奈地默道:“墨翟先生,您算是代表小手工业者,自己这包种子肯定会加速催生出自耕农和新兴地主,处在这样分封建制血统分贵贱的时代,这两个职业的联合听起来冥冥中宁有种乎的使命感……可实际上稍有不慎就是万箭穿心五马分尸的下场啊。”

随着百余年前孔仲尼开启私学先河,竹简时代的民智渐开,越来越多的贵族潜开始感到恐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恐惧于他们潜意识中知道,自己的地位和财富未必和自己的品质与能力有关。

当这种恐惧映照到现实中,便是反扑的极端疯狂。

贱鄙出身的适只能在震惊自己处境的同时,不寒而栗。想想吴起、商鞅等等这些人的死法,只能浑身发冷。

他还在那震惊于自身处境的时候,树下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你还没有明白其中的道理吗?”

适抬起头,发现先生正盯着自己问出了那句话,心中顿时有些紧张。

心间念头转瞬间变幻了数百次,快速地做出了决定。

眼前这位先生,是自己能在这个乱世中活的不那么平淡、然后改变一些事情的关键。

之前可以碎碎念,但终究三观已经成型,碎念自嘲之后只能接受事实,顺自己的心意。

必须让眼前的这位先生记住自己,以此作为今后的台阶,否则以自己现在的身份,任何想法都是妄想。

自己之前迷迷糊糊的状态,显然不会给这位先生留下什么太好的印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虽然不知道今夕何年,但适很清楚树下这位被后世称之为“墨子”的老先生的能量,甚至可以直接推荐门下优秀的弟子出仕。

适从记忆中也清楚,自己此时根本不是真正的墨者,更不是墨子的亲传弟子,只是个偶尔听墨子树下讲学的普通人。

前些日子,墨子重病在商丘修养,病好之后随意在树下讲学,听者众多,但树下这些年轻人距离成为真正的墨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适知道墨者不是什么机关术天下无双的玄奇门派,而是一个纪律严明的有些神秘主义的秘密组织,硬要比拟倒像是兄弟会、没封地的圣殿骑士团之类的团体。

每一任墨家巨子逝世前要钦定下一任巨子,公选出来后,墨者便要服从选出的巨子的命令,要做到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每个正式的墨者要把自己收入的一部分献给组织,这些钱用来行“天下大义”,尤其是被举荐为官吏的更要如此。

每个正式的墨者眼中,墨家的组织纪律是高于国法的,在君王一言即为国法的年代,秦墨巨子儿子杀人,即便秦王特赦,也必须按照组织纪律杀掉严惩。

反过来也能知道,墨者的能量很大,大到后期可以渗透秦国的基层官吏体系,犯了事需要变法后权力集中的秦王亲自过问求情,不敢轻举妄动。

成为墨者之后,还要经常性地参加祭祀鬼神的活动,要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要相信鬼神之说,祭品在祭祀之后分而食之,在聚餐的过程中加深内部成员的感情、探讨墨家的理念……但还要精神分裂般地相信鬼神天志的同时,再做到不相信“天命”“天注定”之类的说法。

墨者要做到上下同义,选出的巨子就是“义”的标准,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

在宗法贵族主流的年代,能到处喊要“选天子”、“君王的权力合法性源自与臣民签订的契约”等等极端思想,却没有被扑杀,显然背后还有一支跨国的武装集团。但凡有武装,绝不会傻白甜的滥好人,更不可能是个松散的游侠同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至于听起来很善良幼稚的“非攻”,背后隐藏的则是把诛杀无道之君称之为“诛”。墨者要反对不义的攻,但对于诛无道这种事却要第一时间蹦出来,喊一出这不是攻这是诛的文字游戏。

是攻、是诛……对于上下同义为要求的墨家来说,其实就是掌握最终解释权的巨子的一句话。巨子说你是攻你就是攻,说你是诛你就是诛,说你是行天下大义一统乱世那就是行天下大义。

至于死后不得厚葬、生前不能贪图享受、不能沉迷声色犬马、要兼爱世人、要行墨家大义之类的,更是不胜枚举。

但在这一刻,适根本没想那么多对与错、历史局限性之类的东西。

他做不到,也未必全认同。

但他知道,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自己就要在这个平民命贱如草的年代当个底层了。

此时此刻,他想的只是……想办法混进墨者的队伍之中,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种种野心,以此时自己的出身可以推测出的唯一机会。

至于信不信墨家的学说,那无所谓。

人是可以伪装的,反正在墨子仙逝之前是可以装成一个好学生的,甚至可以伪装成墨子最坚定的支持者和最听话的学生。

适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墨子,心说:“反正先生你已经老了……您赢不了时间,而我还年轻。只要能混进队伍中去站稳脚跟,您死之后,又怎么知道《墨经》会被改成什么样呢?”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适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几个呼吸后起身行礼道:“先生的道理,我早就听懂了。”

早就二字,果然引出了一些疑惑。

墨子虽然没问,只是微微点头,但心头终究还是奇怪为什么听懂了却还在那皱眉沉思。

适趁着短暂的安静,接着说道:“听了先生刚才所讲的道理,我想到一个父亲说的故事。说是有人来我家买鞋,自己在家中量好了尺寸,结果将尺寸忘在家中。等到了我家,才发现尺寸没拿,于是返回家中去取。父亲问他你不是带着脚吗?他却说自己更相信量好的尺寸却不相信自己的脚。”

旁边跪坐的年轻人轰轰地笑了起来,墨子也微笑不语。

适急忙又道道:“刚才听到先生所讲,我便想到这件事,明白了一些道理,故而走神。”

墨子也来了兴致,问道:“何事?”

“我在想,当初若是买鞋的是先生,必然不会让那买履之人回去,也不会让那人拿脚试穿。而是会拿出羁縻绳索,让那人在屋中量一下脚底尺寸,然后讲一番道理,说是已知脚没有变,那么在这里量的尺寸和在家中量的尺寸一定是相同的。若是这样,那人也不用次日一早才能买上鞋子……所以我就想,原来先生所教授的辩术,不只可以用来争论马或非马,还可以用在许多事上。”

“我曾听闻,先生认为世间的万物都是相通的,很多事背后隐藏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只是世人难以理解就是了。我原本以为并不是这样,是先生错了。但是刚才听了先生的话,我才明白不是先生错了,而是我之前愚钝也没有真正聆听先生的教诲啊。”

话音既落,刺柏树下鸦雀无声,树下的老先生看着适,眼中露出赞许神色。

墨子实在是没想到树下的这群人中,有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尤其是万物相通的道理,更是和他所想的相同,隐隐间觉得这个年轻人说的话竟像是自己思虑多年后忽然开悟时想的一样。

若是这年轻人是禽滑厘、公尚义、耕柱之类的亲传弟子,能说出这番话也不足以惊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是这年轻人根本就是个白听讲学的,根本不是正式的墨者。

疑惑归疑惑,片刻后墨子还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个简单却沉重的赞赏,适暗暗咽了口唾沫,急忙回答。

“弟子叫适,因为父亲常年给人做鞋,总问适合与否,所以就有了这个名字。”

墨子点头微笑,等了一会竟然冲着四周那些年轻人赞道:“璞玉可雕,说的就是适这种人啊。你能够想到万物背后的道理是相通的,难得。”

听了这句夸奖,适窃喜不已。

虽说墨子没有直接说收他为亲传弟子,也知道想要成为真正的墨者还要做很多的事,但最起码让墨子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候的诸子都讲究个述而不作,将来若是自己真的能成为墨子的亲传弟子,将来整理墨子生平言论的时候,总可以加上一句“子墨子曰,适,璞玉可雕……”

树下跪坐的众人听着这句夸奖,也没有什么嫉妒之意,还在回味刚才那个买履的笑话和辩术之间的关系,想到其中的许多道理,纷纷揣摩。

还有人对于这个愚蠢的买履者的笑话津津有味,回味无穷,时不时捧腹大笑。

这笑话原本的主角是郑国人,但是说在这里一点都不违和,由鞋匠世家出身的适讲出来更是贴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反正宋国的笑话太多,不差这一个。

纵观春秋战国数百年,若论笑话最多的便是宋国,地域黑这种事从那时候就已经出现。

守着树桩等待兔子撞死的,是宋国人;嫌弃谷苗长得太慢而拔高的,是宋国人;坐在田边晒太阳认为这是极大的享受,认为国君最大的快乐也是坐在田边晒太阳的,是宋国人;游学归来直呼自己母亲的小名,还说我都直接喊尧舜禹这样圣人的名字,喊你的名字你委屈什么的……还是宋国人。

外加那位宋襄公,让宋国这地方简直成为了东周地域黑中着墨最浓的一处。

想来也是,宋国是开国五公爵之一,是殷商后裔,微子更是当了带路党,相对于那些姬姓亲戚,宋国终究是外人,而且是有自己文化底子的外人。武王得了天下,和殷商带路党微子谈了一夜,第二天就大病一场,心神不宁……

宋国人不唱“牧野洋洋,檀车煌煌。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周边一堆姬家人封国围住,还整天唱“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生怕别人记不得他们不是自己人一样。

再者宋国向来是周礼殷俗,有时候连周礼都未必遵守。周礼是嫡长子继承,唯独宋国还保留了一段原始的殷商兄终弟及的制度;周礼禁酒控酒,宋国却相当嗜酒;周人谈天命变更,宋人信鬼神占卜;连丧葬的方式都有不同,周人棺椁停在偏房,而宋人向来将棺椁留在庭院两柱之间……种种习俗更是加深了周人的疏远。

再加上齐鲁诸人自然知道秦国,但是距离太远,反倒是宋国就在旁边;秦国当然知道楚国且有接壤,但楚国毕竟大国,讲笑话容易友邦惊诧……到头来说起笑话的时候,若想让诸夏之人都笑又不会引起外交纠纷,宋国这个诸国的邻居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类似的笑话听得多了,宋国诸人习以为常,若是刚才这笑话借用别国之人反而有些让人听不惯。

地域黑黑到本国都习以为常,黑到便是宋国人自己也能展颜一笑,宋国也是独一份了。

许是听了适讲的笑话,让墨子展颜一笑来了兴致;许是墨子觉得今日讲的舒泰,意犹未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终于在众年轻人笑过之后,墨子难得神情轻松地又讲了些故事。

“刚才听适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了前几天发生的事。澄子丢了一件黑衣服,于是上街去找。看到一个妇人也穿着黑衣,伸手就去抢。妇人不给,澄子说我丢的是黑衣服,你的也是黑的,而且我丢的还是丝绸的,你穿的只是麻布的,我还赔了呢……”

这件事正是不久前发生在商丘街道上的,树下众年轻人都是宋人,当然知道这件事。

不过想到先生刚刚讲过辩术,以为这是让他们辩一辩诸如“衣非黑衣、黑衣非衣”之类的东西,各个低头组织言语,以待一会先生询问。

却不想墨子叹了口气,摇头道:“澄子那人我是认识的,从不是这样愚笨混乱之人,他这么做,哪里是要取别人的衣衫呢?这是借故嘲讽讪笑这天下。”

“如今齐国田氏为相,晏子早就说过齐政终有一天会归于田陈,如今也快了;魏斯、赵籍、韩虔三家,晋国之土十有其九;楚国内乱连连、大夫贵族互有厮杀;韩杀郑伯夺城、宋大夫作乱求楚、秦人攻晋夺土、越人掠齐鲁为奴……各国之间征伐无度,生灵涂炭,强取豪夺,开战的理由又和强取人衣的澄子有什么区别?”

“那些开战的理由,难道不比澄子强取人衣更为可笑吗?”

“天下大乱,征伐之世。澄子取人衣,妇人尚且能讲道理要回,可城池易手、人命消亡,又去哪里讲道理呢?”

“为什么澄子取人衣众人就觉得可笑,而诸侯征伐夺城取土就没人觉得可笑呢?”

“这天下的道理,又靠谁来讲?又靠谁来定?又靠谁来断是非?这天下,终究需要一个天下人都认同的规矩,这便是同义。同一个天下,同一个道理,同一种是非,同一种贵贱,方能终结这乱世。”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众人这才知道,先生竟是借这个故事,讲起了天下大势。

适知道眼前这位老先生向来心怀天下苍生,一生践行理想,只为兼爱非攻。听到先生感慨一句,自己也应景地跟着慨叹了一句。

他刚刚穿越而来,又没有游历诸国四方,并没有亲身体验万民之苦、征伐之乱,却知道自己这一声叹息必是先生所喜欢的。

果不其然,叹息之后,先生看了适一眼,微微颔首以示鼓励。

“刚才适说起买履的故事,说到墨者的辩术,不仅仅可以用来与人争辩,更可以用在别处,我才有此感慨。值此乱世,我们墨者终究要以终结者乱世为大义,其余均为小道。”

说的这,先生想起自己奔波一生,可到如今却比自己年轻之时的天下更乱,又想到之前自己的那场大病与病中别人的质问,便是一生从未露出无奈疲惫的他也连连叹息了数声——大限将至,自己的理想能看到实现吗?自己的这些弟子能将墨者之学发扬光大吗?这乱世会有一天可以终结人人安康吗?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今日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感叹,看着席地而坐的一众年轻人,这些还算不得他的亲传弟子,但还是说了这些如秋风般萧索的话。

“我这一生,骂过儒生猪狗不如,但却对孔仲尼赞赏有加。唯独一次不好的评价,便是有人问我,你墨翟说应该选圣人为天子。若是这么说,仲尼六艺精湛、通晓礼义诗书,这正是圣人啊,难道不该选他为天子吗?”

儒墨向来不和,树下的众人当然知道。儒者说墨者是禽兽,墨者说儒者是猪狗。此时的儒生六艺尚有御射之术,墨者这边更有剑客游侠,双方不止动口而且动手,矛盾早深。

树下众人抬头,都想知道自己尊重爱戴的先生是怎么回答的。

老人微微眯起眼睛,似在回忆很久之前的事,从树叶间渗出的阳光落在脸上将那些堆起的皱纹耀出斑驳的沟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许久,老人的喉头一动,缓缓说道:“我说,仲尼的那些东西,并不是他自己想的,而不过是前人所作他学习的,这就像是数着别人契约上的数字说自己有钱一样,这算不得圣人,当然不能选他当天子。”

“当年武王伐纣后,广封亲戚、制定周礼,这样自然是圣人。可如今天下已变,分封建制已然让天下大乱,周礼古板以致无人遵守,这时候便是学了又有什么用呢?”

“何谓圣人?四百年前分封建制定下周礼夏君夷民的是圣人。如今星辰变化日月更易,再用那些当然便不再是圣人。谁能制定出如伐纣后分封建制的规矩、谁能制定新的善恶礼仪并使大家都遵守,谁能终结这乱世,谁才是圣人,才可被选为天子。”

“正如制作车轮,轮框当然要輮,但是辐木如果也要用火烤的话,便是不智迂腐了。轮框与辐条不同,四百年前的圣人又怎么能和如今的圣人一样呢?这分封建制周礼礼制,便是輮轮,可惜如今这天下不是轮框而是辐木。”

人岁已老,其言必善,可眼前的这位老人却说得方方正正,竟有几分金铁相交的坚定,其心如石,自信在身,当然可以说的掷地有声,仿如碎落的翠玉。

现如今的世上,有资格这样评价孔夫子的人不多,但眼前的这位老人绝对是最有资格这样说的几位之一。

已经故去的夫子太过耀眼,开创了私学先河,一生更是博学多才以至于人们不知道他最擅长的是什么,懂的太多处处都是光芒反倒让人看不到最闪耀之处。

只有这些上一个时代的垂垂老者,才知道那位已经故去的夫子,最为精通的不是礼仪春秋诗书,反倒是驾车与射箭。懂得太多以致让人不知道最耀眼的事什么,这才可怕可敬可叹。

这样的人,自然值得眼前这位先生的尊重。可即便尊重,若是理念不合,依旧臧否人物甚至隐有不屑之意。只怕心中还有些遗憾,恨不能早生百年与之相辩。

儒墨死敌不容,立场相悖。

但立场和智慧与勇气都毫无关系,它只是一种经济属性的反馈,取决于社会地位。抛开这个不可更改的立场,此时最懂孔子智慧与勇气的或许便是墨子。英雄总相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俱往矣,风流人物俱往矣,可这乱世依旧没有终结,之后数十年谁有会是这天下的风流人物?谁的学说又能在这混乱而崭新的时代救万民于水火?

墨子看着树下的这些年轻人,想着那些比自己更早去世的亲传弟子,苍老的身体生出一股豪情,畅言道:“当年子夏在西河收徒,你们也都知道他教出的都是什么样的人物。西河出的人物,便是李悝、吴起、谷梁赤、公羊高……这些人的理念和仲尼所讲的一样吗?”

“曾参便质问子夏,说你教的这些东西和老师讲的不同,众人却都以为这是夫子的道理,甚至以为你便是夫子。你背叛了先生的道理,这是大罪。子夏痛哭,伤心欲绝。”

“仲尼逝去不过百年,他的弟子便认为他的道理可以修正了。”

“我的道理则不同。”

“就当世而言,非攻、兼爱、尚贤、同义这样的道理,已经无可更改了。”

“舍弃我的学说和主张,而去另外学习别的学说,这就像是在秋天舍弃了满地的粟米不去收获而是去拾取别家地里剩下的谷穗。用别家的主张和学说,来攻讦否定我的学说,就像是鸡蛋去撞击石头一样。就算是砸碎了天下的鸡蛋,这石头依旧伫立,不会有丝毫的裂缝!”

“凡信我的,必可依之行大义。凡不信的,终会如击石之卵,蛋液满地,腥臭招蝇。”

这番话引来众人一致叫好,唯独适心里咯噔一下,愣在那里。

他实在没想到墨子竟是这样的墨子,这番话张扬无比,自信无限,甚至……如此狂傲。

震惊的念头在心间一闪而过,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羞愧之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毕竟,这是诸夏的青春期,骄傲、勇武、张扬、对一切充满了好奇。

即便老人,依旧透着棱角,扎的人有些痛,让他这个习惯了圆滑无角的人将自信误认为了狂妄。

然而值此乱世,不狂不足以为圣、不妄不足以传道。

圆滑软弱,不是这个时代的色彩,而且这样的人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时代发出光芒。

庄子非议天下学说,品头论足,开篇直言不讳地说“天下搞学术的人很多,一个个都认为自己的学问达到了顶峰”。当然他这个品评天下虽未明说但肯定也觉得自己在顶峰,这是装逼于无形。

荀子点评十二子,把知名诸子挨个喷一遍,骂完还写书纪念,除了夫子之外,不是蠢货就是心术不正要么就是腐朽不堪,反正是没个正常人。

儒墨互称猪狗。禽兽与猪狗两者之间骂的不亦乐乎,听儒墨弟子交谈就像是进了养殖场。

杨朱理直气壮地一毛不拔、道视百家为蟪蛄蚍蜉、市井之间一言不合就杀人……遍观此时的诸子,就没有一个圆润中庸毫无棱角的,因为退一步就会被别家学说逼死到绝地。

哪怕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夫子,遇到理念冲突的时候,也曾说过气话:我要把冉求开除儒籍,你们要鸣鼓而攻之将其斗倒批臭!

这的确是个张狂自信彰显自我坚持理念的时代。

适这样的穿越者,虽然年轻,但在这个时代竟有些垂垂老矣的腐朽气息,尤其是和眼前这位老人一比,更是如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这份羞愧只是一闪而过,来不及思虑自己的陈腐,适的心头想的却是要趁这个机会再说上几句加深墨子对自己的印象。

于是在众人还在琢磨先生那番张狂之语的时候,适起身郑重一拜,朗声道:“先生说的没错,秉持先生的道理去做拯救天下的义举,一定是可行的。如果没有做成,那也不是先生的道理错了,而是做的不对。正如用斧子去削木头,若是劈的偏斜了,又怎么能够怪到绷直的墨线上呢?”

这话说的很有问题,放在任何一个理念上都是通用的,很有些皈依狂热症的意思,把墨家的道理换成任何别家,这句话听起来也不违和,墨子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适觉得,这时候说出来意义却大不一样。

眼前的先生的确棱角满身自信张扬,的确睿智难敌心坚如铁,但他毕竟老了。

不是老了便愿意听这些矫情的溜须之言,而是身体可以老,可自己践行的道理在自己死后真的会流传下去吗?会不会门下也出现子夏这样的人物?会不会有人把墨家之学也改的面目全非?

墨翟眼中精光一闪,紧紧盯着还保持着躬身姿势的适,心中暗暗纳罕。

这个叫适的年轻人不过是听了几次讲学,平日根本没有什么惊人之举,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

可今天这个年轻人却屡屡说出惊人之言,之前夸赞了一句璞玉可雕,现在却又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禁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些兴趣。

他不在乎别人的赞美,但知道如今最需要的便是真正相信自己理念的人。

适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没有试图去暗暗观察先生的神色,背后却隐隐有些被汗水沁出的凉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自己的家世和如今的现实,决定了想要在这个时代做出一番大事,只有成为诸子的亲传弟子一条路可走。在这个做饭靠盆看书论斤的物质精神生活极度贫乏的时代,平淡一生会疯掉的。

身后的汗不断的出,又被风不断地吹干,许久都没有等到先生再一句的赞赏。

“已是午间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先散了吧。”

许久,墨子的声音传到适的耳中。

适心道,这算是个什么说法?是觉得我心坚如铜铁可以收为亲传弟子?还是觉得我这人有小人之心说奸佞之语?

骰子掷出去,却迟迟没有掀开,等待结果的过程总是叫人痛苦。

只是先生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也只能等下去,他也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溜须拍马的这一句,到底是拍到了马屁股上,还是拍到了马蹄子上。

再抬头的时候,墨子已经离去,只余下周围年轻人还沉浸在刚才的道理中,手舞足蹈以为得道。

…………

墨子回到房中,此时早已不是当初救宋之后宋人不知以至于他只能在城门下避雨的时候了,墨者齐鲁宋郑之国最多,商丘更是弟子云集,住下不成问题。

随手翻出一片已经削好的竹片,上面还没有写字,干干净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旁边还堆着一堆已经用熟牛皮穿起来的竹简,显然这片新的竹简会在布满大篆后和那些串在一起。

之前的那些竹简中,是他书写的墨家精义,也是他一生所想,本该挥手而就,可是这几天却一字未提。

想到今天在刺柏树下的那番自信的话,心里却终究有个结没有解开。

他可以说尚贤、非攻、兼爱这些都是大义,绝没有错,所以他说了那些。

但墨家的信条除此之外还有其余,而其余的就是他心中还没有解开的结,因而话中就没有提及。

前阵子一场大病让他停下了行义的脚步,留在商丘修养。

病好之后,有弟子便生出了疑惑。

“先生一生明鬼,并认为鬼神是明智的,人做得好鬼神就嘉奖、做的不好鬼神就降祸。如今先生却生了病,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鬼神是不明智的,要么就是先生的道理有不对的地方以致触怒的鬼神。从先生所讲的辩术上推断,弟子只能得出这两个结论……”

虽然当初给出了解答,在逻辑上也没有什么漏洞,无非是必要充分与充分不必要的关系,可他心中却明白终归还是有些狡辩的。

世人都知道墨家辩术无双,内合逻辑,可墨子也清楚自己的道理中,真是成也逻辑、败也逻辑,最大的漏洞就是明鬼之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儒生可以讲亲亲疏疏,可以讲等级制度,因为一直如此,所以理所当然。

而他要讲兼爱非攻,讲尚贤尚同,就必须得有因为所以,因为这和时代完全不同。

兼爱是好的,可为什么要兼爱?尚贤是好的,可为什么要尚贤?因为墨家讲逻辑,所以最大的问题也就出现了,只能说因为这是天志这是鬼神所喜欢的。

除此之外,明鬼还是一种对掌权者的监察制度。儒生讲掌权者自我修养,墨家认为得靠监督,谁来监督?此时此刻,绞尽脑汁也就能想到鬼神之说。

因为步子迈的太大,所以无所适从,有了最脆弱的漏洞。

面对着空白的竹简,思虑着病中弟子的疑惑,墨子难以下笔,将这个自己明知道的漏洞补足。

受制于时代,他当然不知道在他之后四百年,数万里之外的番邦人用的解决办法是人人都是天帝的子嗣,所以人人都是兄弟姊妹,因此爱他人便是爱自己的兄弟姊妹,听起来也就有了能让黔首愚民都能接受的道理。

更不知道更久之后,靠着政治经济学的国富论和李嘉图的地租论,在道理上解释了等级制度中的贵族土地主就是蛀虫;靠着启蒙学说的种种理念理论上给出了监督和平等的解决方法和因为所以。

不是他不如人,只是生的太早,早熟到如今还用耒耜如今还少见牛耕还未有纸更别提印刷术……这便是陷入其中难以自拔的无情的历史的局限性。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可谁曾想鸿蒙初开筚路蓝缕云雾笼罩之时,却偏偏有许多人看破了云雾外的朝阳,试图撕开这笼罩之上的氤氲,以为自己能看到朝阳笼罩下的清晰完美的世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终究太早。

只是太早。

想到今年自己已然七十,时日无多,自己践行一生的学说中的最大的漏洞,也是为什么要践行其余尚贤尚同之果的因,如何补上?怎么补上?

沉默许久,没有答案,便先放下。

他和仲尼不同。

仲尼七十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那是因为心矩合一,而这矩是天下已有的矩。

墨翟也是七十,也可以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也是心矩合一,可他的矩却不是这天下的矩。

更可怕的是那场大病之后,弟子的疑惑所带来的心结,让他开始担忧。

想到刚才那个叫适的年轻人那句夸赞,他心里的担忧更甚,所以他没有太高兴,而是淡淡地说了句让众人散去。

“鞋匠家的年轻孩子,怎么会懂这些?当真有趣,若有机会,倒是可以再看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正想着要不要过几天再去讲学的时候,看看这个叫适的年轻人到底如何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先生!先生!齐国出事了。田悼子死了,公孙氏指责是田和杀了亲哥夺权,田氏杀了公孙孙,公孙会在廪丘自立,求救于赵籍……”

弟子大口地喘息着,显然一路奔波将这个消息传了回来。

廪丘就在郓城,距离这里不算太远,又是齐、鲁、三晋、宋、郑等国的咽喉,这里出了事,肯定会有大乱。

这地方太重要,不只齐国和赵家的事,很可能引发整个中原诸国的战乱。

更重要的是,墨家弟子在齐地极多,或有为官吏者,或有做武士的。公孙田家本一家,把持着齐国国政,如今一乱,那里的墨家弟子需要巨子的命令以便站在哪边,或是两不相帮。

还有些人可能受了田家或公孙家的小恩小惠,也可能行小义而不知大义。

墨子听完,知道这件事必须自己亲自出面,以防齐国的墨家弟子不知所措不知如何甚至各为其主兵戎相见。

齐国的事,太复杂。

当年田常广收后宫,数百姬妾睡不过来,便让宾客帮着睡以便生孩子。他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种,只要有大血滴名义上是田氏子嗣就好,到最后光是儿子就七八十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到现在已经三代,姜齐固然是大权旁落,可是七十多个儿子的田常家族繁衍至今也是分支无数,内乱不止。

田鹄、田和、田悼子这些兄弟或是叔兄弟,外加后面的数百个堂兄弟各成一派。

公孙会也是田家分支。以公孙为氏,大多是非嫡长子的儿子的后辈,又没有什么正式封地,没有姓又实在显不出身份,多以此为姓。

虽然田常不是周天子认证的五爵,后代直接称公孙有些僭越,但是田家的先祖也是陈国的国君,正牌的侯爵、三恪之一、周武王长女的夫家,这么论倒也没有问题。

公孙这一支反了,田家内部大宗的田鹄、田和之间也未必亲密无间,再加上忠于姜齐的一些人肯定会趁机做事,可以说乱成一团。

周边的越国已经把都城迁到了临沂,随时找机会在中原打开局面;三晋想要树立威名也不会放弃这个难逢的机会,况且公孙会已然出面求救于赵籍;楚国也不可能不抓住机会,把在中原的优势局面扩大;秦国要是抓不住三晋攻齐的机会在西河展开反击,那就不是秦国了……

几乎是瞬间,墨翟便明白这件事有多大,也明白这对齐国的众多墨者而言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太乱太复杂,所以墨子才必须出面来给众墨者一个明确的指示,这是头等一的大事,也是巨子必做的义务。

墨子再不多想,收拾好行囊打好草鞋背好粮食,秘密召集了商丘的墨家弟子,匆匆朝着齐国而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刺柏树下,那些以为得道的人影渐散。

从齐鲁之地吹来的暖风,伴着牛马车木轴的吱嘎声调出了繁华都市的音阶。

齐国的盐鱼、燕国的毛皮、楚国的雁羽在这里交汇,夹杂着各式口音的商旅拥挤在街道上。

比之宋国最繁华的陶邑尚有不如,却依旧将这个破落的公爵国国都带出了些许生机,总算从几年前魏氏的围城中缓醒过来些许破败。

适还不知道发生在齐国的这件影响到整个战国初年格局的大事,也不知道他认为可以好风凭借力送他上青云的墨者们已经离开了商丘。

小心地托着藏在怀中的那袋种子,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躲开屠猪杀狗之辈的吆喝,来到了自家门前。

立在门前,看着自家简单的木门,伸出手推拉了几下。

挖出凹槽的木头与门柱摩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适却乐此不疲。

盯着已经被摩的光滑的凹槽,适嘿嘿傻笑道:“这就是户枢不蠹的户枢?”

话音刚落,门内传来一个颇为尖锐的女人的声音,明显带着几分怒气。

“你又不是木匠,管什么蠹不蠹?有这闲心,帮你哥硝硝皮子,多做几双鞋不好吗?整天游荡,你当你是贵家公子吗?”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迎面而来的是嫂子的横眉冷对,一双杏核眼儿眯着,嘴角满是不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父母已故,兄弟姐妹六个,有两个早夭,还有两个死在服役和修筑城墙的劳作中。只剩下一个哥哥,娶了一位邻家的嫂子。

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横眉冰冷,适自己也清楚是怎么回事。

自己的这具身躯,的确有让嫂子冷对的理由。

家中本不富裕,只靠做鞋为生,可自己这具躯体却根本不喜欢做鞋这种事。

跟着东家的屠户学摔跤、跟着城外的下士勇士学学击剑,却从不做制皮做鞋之类的事,说的好听点是胸怀大志,说的不好听便是个吃白饭的。

原本手工业者只需要交税,不需要缴赋。赋是军用,税是祭祀和国政开销,礼崩乐坏之前分得很清楚,手工业者连当兵的机会都没有。

但既然礼乐已坏,战争频繁,这其中的规矩也就没人遵守了,宋襄公倒是遵守过,但已成了笑话。

赋税的隔阂早已无人遵守,私营手工业者的税也不断增加,赋税合一,从什一税变成了什二税,国君们还在感慨二且不足。

世道艰难,战争连绵,只是个制皮做鞋的小户人家,适只游荡却不做活,任谁都会一肚子怨气。

满怀怒气的嫂子站在木门口,左胁下夹着一个陶罐,里面装着一些粟米,右手提着一个装水的陶罐。

嫁入家中三年,到如今她也才双九年纪,只是双手早没有了少女的光滑,粗糙的像是蛇蜕去的皮,一到冬天更是会皲裂开许多伤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生活的磨难之下,又摊上这么一位小叔子,没有怨气那是圣人。

杏核儿般的眼睛,露出一股子泼辣劲儿,看着从外面摇晃回来的小叔眼看着自己又是提着又是夹着的还不来帮忙,只在那傻站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做鞋硝皮也就罢了,这天儿正是葚子熟的时候,便是去摘几捧葚子回来吃也好。我下午还要去浸麻,这饭还没有煮,家里昨日就没了柴草,你去城郭外,回来的时候就不知道捎一把柴禾?一天天就知道闲逛,动辄要做一番大事,你做成什么了?”

“人家墨翟先生是要兼爱世人的,你连你哥哥嫂子都不爱,还爱个屁的世人?我要是墨翟先生,断不会收你做弟子的!”

说到情急之处,不免下意识地想要一手掐腰一手怒指方能骂的尽兴。只可惜胁下夹着陶罐粟米,骂不尽兴只好哼了一声,扭身就要回屋。

适低着头,也不敢言语,自己有自己的三观,这事终究理亏,说不出什么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豪言。

求生不易,兄嫂养了自己这么多年,再说十句也要听着。

挤出一丝羞愧后的尬笑,嬉皮笑脸地赶忙上前伸手接过嫂嫂手中的瓦罐。

“我这就出去弄些柴草,浸麻的事明天我去做就是。”

原本准备再骂几句的嫂子看着小叔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又觉着手中臂弯中的瓦罐陡然一轻,竟是愣在了那里,心说今日怎么就转了性了?

都说那子墨子是个圣人般的人物,如今一看果不其然,自家的小叔只是去听了些讲学竟还知道做事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看着那张有些稚气还笑出了两个酒窝的脸,剩余的半石发泄的话竟像是六月的雪花一样化了个无影无踪。

一时无言,只能无话找话地说道:“小心些,莫要打碎了瓦罐。”

可瓦罐被结实的胳膊牢牢地捧着,又怎么会落下来摔碎呢?

这么说,无非就是有些不知所言之后的言语。

嫂子在后面摇了摇头,跟在后面进了屋子。

黑黢黢的屋内,适小心地放下罐子和粟米,随口问道:“哥哥呢?”

“去城外给士人量鞋尺寸去了,一会儿便回。”

适看了一眼自家的屋子,暗暗摇头。

屋中一无所有,此时炼铁尚未普及,铜更是贵重无比,自家的庖厨之中靠的便是一个陶罐来煮饭,屋子被柴草的烟熏的乌黑,墙壁上油腻腻的不知道沉淀了多久。

墙角有一个可爱的三足陶罐,像是瘸了一条腿的野兽,那就是自家的“灶台”。三足支起,可以在下面生火煮粥煮饭。

石磨还未普及,五谷之中不管是麦子还是大黄黍,都只能连带着麸皮一起用陶罐煮着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铜炊具,那是贵族才能用的。就算礼制崩坏有钱就能僭越,但是如今的物价大约是两克铜兑换一斤粟米,一斤铜就是二百五十斤粟米,寻常人家肯定是用不起的。

旁边的大屋便是兄长平日做鞋的地方,一股浓浓的硝皮子的味道,很是臭。

身上衣裳口中食都是在这些臭皮子中挤出来的,连哥哥的名字都和皮子脱不了干系,单名一个麂。

一种野兽的名字,常见的皮,也是鞋匠家常见的名。

两间小屋是卧室,窗户很小,黑洞洞的。木头胡乱搭起来的卧榻上,没有被褥,乱七八糟地铺着麦秸草。

睡的久了,僵硬扎人的麦秸草已经变得柔软如絮。

家徒四壁就是现状,也是绝大多数人此时的现状。

适明白,自己如果不能做些事,就要这样过一辈子。这种生活可以从二十岁看到六十岁,如果他能活六十的话。唯一的变数就是被征召服役战死,或是一场大病而死。

这种一眼可以望到边的生活,是最可怕的。

摸到自己的小屋,找了一个陶罐,将那包承载着他梦想和野心的种子小心翼翼地藏进去,仔细封好,生怕有老鼠钻进去吃了。

把这东西仔细藏好后,从柴草堆中翻出麻绳就要去拾柴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没有斧子没有锯子,只能靠双手捡拾。

此时虽是正午,但平民一日双餐,远不到吃饭的时候。

柴草在城外,一下午时间正好足够。

将要出门,嫂子从后面拉了一把,拿出来两团包着草灰的麻布包,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将那两团小麻布包在适的肩膀上一垫,仍旧冷着脸道:“整天游荡连柴草都没背过几次,肯定要磨出血,脏了衣衫还得我洗,洗的多了又容易碎!把这个垫在肩膀上。”

“还是嫂子心疼我。”

涎着脸回了一句,嫂子却冷哼道:“狗屁!我是心疼这身衣裳!你当这衣裳是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我一手缝的?”

适也不打话,也不去想那两个装着草木灰的麻布袋是什么。

笑着双手接过,扭身便要走。

看着仿佛一天之间变了个人一样的小叔子,做嫂子的却有些无所适从了,愣在那竟忘了下一步要将粟米洗一洗。

看着小叔的身影即将从柴门旁消失,哎了一声想到了什么,追出门去叮嘱道:“东山那边的是公室的、河边的芦苇荡子往西是司城家的、东山下的柏林是皇家的、南边的杨林是灵家的,可不要去那里,被抓到要被打死。你要是背不动太多,就少背点,别今天背多了明天累的起不来,误了明天去浸麻还不如不去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看似训斥实则心忧的话喊出的时候,那道身影早已转过了街角,遥遥看着似乎背着她挥了挥手,大约是听到了的意思。

做嫂子的倚在自己门前,忍不住摇摇头,回去愣愣地淘洗着粟米,想了半天拿起屋内的竹竿从房梁上取下了一小段舍不得吃的咸鱼干切了一小截。

……

背着麻绳除了城门的适找了个小溪,不是口渴,这水很干净,可以做镜子。

浮光倒影中,是张年轻的脸,扎着一条简单的头巾,脸庞有些消瘦的棱角,一双眉毛像是两把刀横在眼上,眼角微微上翘。

呸的一生吐出一口唾沫,荡起的涟漪揉碎了那些波光,偶尔几丝炽烈的光芒从波峰上反射到眼中,有些刺痛。

“倒是一副好皮囊。借你的身子活下来,你欠的债也得我来还了。平民人家,求学不易,但愿你原来不是个觉得兄嫂这么待你是理所当然的混蛋,或是说过什么混账话,否则我可还不起。”

对着破碎的倒影说了几句,如刀般好看的双眉皱在一起,早没了刺柏树下慷慨激昂的模样。

刺柏树下想的事太远,肩上麻绳的事很近。

野心归野心,良心归良心,本该如此,理所当然。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柴草虽多,人更多,近处的终有拾尽,远处的金乌未坠之前赶不回去,最好的地方又是贵族的林产不可乱动。

这里是真正的中原,开发的极早,除了必要的柴草山都已经开垦成了耕地。

除了被困在井田村社制之下的农夫,下士以上级别的贵族,都靠着公田的收益和逃亡的依附者,疯狂地开垦不需要缴税的私田。

多亏了当初周王城国人暴动,以史为鉴,商丘城外还是留下了一些公有的荒地以让城中平民烧饭,而不是贵族或是公室的财产。

荒山外正方形分割的耕地上,或是井田村社的农民、或是强制的羁奴、或是投靠的无地贫民、或是卖身为质的赘婿,靠着简单的骨头、木头或是蚌壳、青铜制成的农具,培植着希望,偶尔传来几句苍凉悲苦的歌谣。

山坡上的土地,未必能够如此方圆,也在四脚栽了四棵树作为边界。

漫天撒籽还是主流,很少看到垄墒纵横的土地,

适默默观察着四周的土地和农人的劳作,抹了一把汗,坐在一棵柏树下,身后堆着一大捆的树枝。

不是很沉,但是细细的麻绳勒在肩膀上,很痛。

擦了把汗,看着道上三三两两如他一般背柴的人,有些年纪还小背的却比他还多,这时候放下一些总要不好意思,只好硬扛着。

身体并不是不能承受,无非很少拾柴草,肩膀上该有的两道红印子硬茧子还没磨出来就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树下讲学的那位先生,适不知道肩膀有没有这样的红印子,但脚底板肯定如铁石一般,用步子和草编的鞋为了心中的义量遍了诸夏。

日后若是真有机会成了他的弟子,免不得要为义举而千里奔袭,身上肯定还要负着食物和兵器,不比现在背这些柴草轻松。

“哎,野心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想混入墨家的野心家更是如此,还是做好将来把脚底板磨出一层硬茧的准备吧。”

嘀咕了一句,心里也明白,想要混入墨家内部就算伪装,装个十年八年也不容易,内部的要求太严格了。

耕柱子在楚国做官,弄了二百两黄金,便要急忙送回组织还要附竹简一篇说明这些黄金的来历不敢私用;公尚过前往越国游说,越王愿意给墨家五百里的封地,墨子要先问清楚能不能实行墨家的大义,实行不了的话便是千里的封地也不能去……

想到这个或真或假的传说中的人物,距离自己如此之近,心中难免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可惜到如今自己这第一步还没迈出去,最多算是个外围成员,别说墨子的亲传弟子了,连个正式的墨者都不是。

思及至此,慨叹一声,心说先把家里用的柴草背回去填饱肚子再考虑这些事吧。

最后挥了挥衣袖擦掉脸上的汗水,嘿地叫了一声,腰背用力挺起背上的柴草,朝城郭而去。

才走了几步,就听到远处的田地里传来一阵慌乱的叫喊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叫喊的中心就像是一块腐肉,引得乌泱泱的苍蝇般的人围了过去。

适踉跄了几步,反手托住了柴草,扭动着身子也朝那边跑过去,好奇于发生了什么事。

还未靠近,就听到一些人杂七杂八地叫喊着。

“怕是冲撞了鬼神,哎……我儿便是这么死的。”

“许是热的?弄些冷水泼在脸上,或能缓醒过来?”

“受了暑热,泡在冷水里兴许就好了。”

人群可以挡住视线,却挡不住无形的声音,隔着人群适听明白了,应该是有人晕倒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围成一团。

跑过去看热闹的适,像是被捏起的鸭子一样伸着脖子,发现人群中躺着一个中年农夫,应该是天太热中了暑。

这时候还是巫医遍地的时候,中暑这种小病也很容易死人,尤其现在天气又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个年纪约莫在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蹲在晕倒的中年人身边,不断地叫着爹,这时候也慌了神,却也没哭,只是不知所措。

听众人乱说,小姑娘心里早没了主意,到底是鬼神作祟还是天热泼水,她哪里能明白?

可鬼神之说缥缈难见,泼冷水旁边就有水井,眼见着爹爹晕倒,终究还是骨子里那股大禹治水人定胜天的习性占了优势,提起喝水的瓦罐就要去附近汲水,请求众人帮忙将她爹抬到远处的沟渠旁准备用水泡。

小姑娘出了人群,慌不择路,砰的一下和适撞了个满怀,手中的陶罐差点砸了,顾不得说什么便要离开。

可不想横地里伸出一双有力的手臂,拉住了她的胳膊。

小姑娘救父心切,也没回头,狠狠一拉想要挣脱,可是不想这双手极为有力,根本挣扎不开。

这时回身,发现那只手就是旁边那个双眉锐利的年轻陌生人。

适也没解释什么,冲着人群喊道:“胡闹,天热中了暑气,拿冷水一激,汗发不出热便散不出,死的更快!”

那小姑娘年纪尚小,即是穷苦人家懂事早,这时候听了死的更快这四个字,当真如心里炸开了一声惊雷,像个木头一样站在那里,片刻后哇的一生哭了出来。

“有说我爹是冲撞了鬼神的,有说要拿冷水泼的,还有说不能泼的……呜呜呜……到底该怎么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适一抖肩把柴草落到地上,知道自己年纪小,在这个氏族时代刚刚解体不久的时候,年纪小意味着话没人听。

这时候也只能扯虎皮做大旗,朗声道:“我是墨翟的弟子,自然是听我的!若论知晓鬼神天志,又有谁能比得过我墨家?我说不是鬼神降下的惩罚,便不是!”

这话说的奇怪,墨翟虽然名气大,可终究术业有专攻,这时候除了巫医之外,真正有名的医生其实是扁鹊的师傅长桑君。

然而一来适不知道长桑君的名声,二来在宋国商丘还是墨翟的名气大些,这些人又不知道墨家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是有止楚攻宋的事,纵然是治病救人这样的事,提及长桑君终究不如提及墨翟之名。

这时候提及众人不知的长桑君,甚至都不如喊一嗓子丘田间熟悉的下士司马长这样小贵族的名字。

那小姑娘一听,摸着眼泪道:“墨家的小哥哥,求你救救我爹。我哥哥在给公室修筑宫殿还没回来,我家还有些粟米,只要能救活……”

适低头看看这个身量未足、满脸泪痕和泥土的小姑娘,点头道:“墨家弟子,救人行义分内之事。能不能救好,我也不敢说,只能尽力。”

小姑娘年纪不大,却极为干练,一咬牙点头,算是同意。

“烦请各位把他抬到树下,让开圈子通风。谁家最近?回去取些盐巴,再去打一些冷水。”

这些村社农夫都服过兵役,正式服役的正卒和预备役的羡卒这样的礼制早就没人遵守,人人为兵,一旦有人发号施令,顷刻间分作几团各自按照适说的去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四个壮汉将晕倒的中年人抬到树下,适伸手解开了那人的衣衫,试了试身上的温度。

伸出两根手指,微微一弯做钩状,吐了口唾沫在指节间,像是小时候祖母见自己上火时一样,朝着胸前的几处便揪了下去。

唾沫的润滑下,揪的啪啪有声,每揪一次便如有人在身上洒了些昂贵的紫色染料,又仿佛那几处烧起了黑紫色的火。

小姑娘蹲在一旁,看着父亲身上染出一片片紫色,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心中还是觉得有救了,暗暗感谢鬼神上帝昊天,原本慌乱的心也平稳下来。

不多时,那些取水的、拿盐巴的都赶了回来,其余的人也都围在四周,想要学学这本事,以便将来家里人得了暑热之症也好效法。

适伸出手试了试取出的井水,很凉,正适合。估摸了一下罐中的水,按照百水盐一大致的生理盐水浓度捏了一小撮盐,拿手指搅拌开。

回身拿起块石头,砸下来一截树皮,拗成个漏斗的模样。

叫来个人掀开晕倒那人的嘴巴,用木棍夹着舌头,将树皮拗成的漏斗深入喉咙中,慢慢将冰凉的加了盐的井水灌进去。

众人哪见过这如同杀猪屠狗一般的操作,暗暗咂舌。

冰凉的盐井水灌入胃里,晕倒之人的腹部渐渐隆起,不断有人将新提的凉井水送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加了盐的凉井水在胃中激荡,由内而外将体内过高的温度平衡,中暑最怕的就是散不出热,若是直接拿冷水激导致外部毛孔闭合更会加剧温度在体内的积累。

估摸着差不多了,适又捏了几下那人的仁中,等了许久那人终于噫地一声反省过来,但还没有睁眼。

只是这一声噫,实在如同冬天夜里走路时看到的一丝火光,满含着希望。

一旁刚才强装镇定的小姑娘瞬间觉得身子软了下来,浑身没一丝力气,连困着眼泪不流淌出来的劲头儿都没了,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衣衫上泥土中。

之前不哭,想的是若是哭了身旁这年轻人有什么吩咐自己做不了,又徒添乱。这时候看到父亲反醒过来,再也忍不住了。

哭了一阵,透过雾蒙蒙的眼睛看到一旁的适,这才想起道谢的礼,却不想才说了半个字,适就笑着摇头道:“墨家子弟,救人行义本是理所当然之事。我救了别人性命,实则是践行墨者之义,这倒不必谢。”

小姑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打量了一下适,看他穿的这样子也不是什么贵家公子,行义总归也要吃饭,家中还有些粟米,待问的他名字,过几日去城中道谢,总好过干巴巴说几句恩谢的话。

适看着周围那些整日劳作而满脸乌黑的农夫,想到这点小病就会死人的时代,哎了一声,冲着那小姑娘道:“我们墨家讲求个兼爱世人,你既有父亲,别人也有父母兄弟。若是别人得了暑热之症死了,虽死的不是你的亲人,可那种苦痛却是一样的。大家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众人纷纷点头,适心说只怕真正的墨家子弟也没有像自己这样来传播墨家的思想,靠着这点小手段,倒是可以在自己成为墨者之前就弄出些名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见众人还围在四周,适觉得这正是个了解这个时代的机会。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史书中只记载着贵族生活与阴谋诡计,可终究天下大势要以衣食住行为基础。

他既不是贵族,又有那袋种子,这种了解就必须要做。

旁边的人还在夸赞他,或是感谢他,又或者想要问一些鬼神之说。

封闭的村社,很难见到这样的人物。

适大大方方地箕坐于地,岔开双腿倚在做田界的树边,说道:“如今天气热,暑热之症常有。贵族公子此时多半靠着冬窖之冰清凉,诸位都是穷苦人却不能不劳作。今日我便说个预防暑热的法子,大家回去后若有亲友近邻,也都知会一声。”

众人又是连声道谢,这些人有病只能听天由命。刚才见了适那些仿佛杀猪宰狗一样的古怪手段,又见到晕倒那人竟然真的有苏醒过来的趋势,纷纷坐下听说。

适就讲了些开水加盐的事,说了些中暑之后简单的处理办法,不求知其所以然,但求能多活几条人命。

此时未有茶,又没有暖瓶,喝开水这件似乎是诸夏自古以来的传统还未普及。喝开水是怕这时候的人得伤寒之类的传染病,加盐才是真正为了防止出现中暑而死的情况。

他拿了个棍子,在地上随意画了个小人,说道:“天一热,就要出汗。汗有咸味,里面当然有盐,加了盐方能加快发汗,热就散出了。这盐不要加多,一罐水加两指头盐就好。”

“再一个,回去后将草木灰混水,澄清后晒出另一种盐,在陶罐中也可以少加一些。大家住得近,可以轮流来嘛,今日我家澄草灰,明日他家,轮流依次,交相得利,又不耽误每天农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简单的方法来保证钠钾电解质平衡,不是问题。用这种轮流帮忙的方式,粗陋地解释一下交相利,也不是大错。

但适并不满足,他想的是多学学墨家的学说,将明鬼、天志之类的东西,和这些科学的解释联系在一起。

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墨者,他也不担心。

墨家纵然是代表着底层,但终究还是走的太高,这种井田村社之中不太可能有墨者关注,短时间内也不怕有人揭穿。

旁边的人见了刚才的手段,也不多问,只是将适说的这些小技巧牢牢记在心里。

又不免觉得和往日听着极为遥远的墨者拉近了许多,似乎并没有那么遥远,近的很。

刚才哭泣的小姑娘听了一阵,看着逐渐苏醒的父亲,心怀感激,又连忙道谢。

适虽然此时穷的要靠兄嫂过活,却心怀野心,当然不会把这份感激变为几斤粟米这种村社农民唯一能拿出的谢礼。

故作潇洒大度地挥挥手道:“我说了,谢礼什么的就不必了。旁人以粟米、宝玉、方足布为宝物,所以旁人感谢别人也是以自己认为的宝物感谢,这很好。但我墨家,以行义为宝,并不把宝玉、钱贝为宝。”

“行义,对我墨家而言,就像是喜好吃喝的人吃了羊肉、喝了醪糟;就像是国君得到了一座城邑……你们用你们认为的宝物来谢,我们并不喜欢,那又何必呢?”

小姑娘怔了一瞬,但也很快听懂了适的意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想到自己小时候喜欢吃酸酸的酸浆果,别的孩子却喜欢吃甜果儿,自己认为这酸浆果是好东西,可给别人别人却不喜欢。

喜欢醯醋的人,会将醯醋作为世间至美的味道。可若是那些不喜欢酸的人,悄悄在他的粟米饭中加醋,那反而是戏弄了。

想着适刚才说的什么兼爱世人之类的话,忽然昂头道:“墨家的小哥哥,刚才治病的手段,可以教给我吗?”

适看着这个身量未足的小姑娘,也没多想,笑问道:“你想学?”

小姑娘重重点头道:“既然小哥哥只为行什么大义,我也不知道什么大义,但觉得若是今后再有人热的晕了,用你的手段救人,也算是你行的义了。有人爱方足布,感谢便要谢钱;小哥哥爱义,我想谢你也只能行义了。”

听了这话,适有些好奇地看了小姑娘一眼,心说在田边地头能听到这样的话,实在难得。

旁边的人咂摸着这句话,也慢慢品出了味道,想的却是墨家的人着实奇怪,但理却的确是这么个理。人吃粟米,狗爱吃屎,你给狗粟米他还未必愿意吃呢。

适也不知道众人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仰脸再看一眼这小姑娘。

小姑娘也就十四五岁模样,还未长成,穿着身简单的麻布单衣,指甲里满是黑泥,脸上的泪痕犹在灰黑一片,唯独一双眼睛很是清澈,此时微微发红。

头发在头顶扎出两个总角辫儿,露出额头,辫子只用麻布随意地捆扎了几下,简约至极。

再见这小姑娘落落大方,刚才慌而不乱,能忍到亲人苏醒之后再哭,也没什么后世礼教下的扭捏,当真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截可以买卖做货物的木头,心头不禁多少有些喜欢上了这个时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能说出那样的话,必是极为聪慧,只是整日在村社之间不曾见过什么世面。

琢磨了一阵,适问道:“你叫什么?”

“芦花。”

名字很寻常。

可若通晓诗文,便是蒹葭。

想到自己以后会常来这里了解局势,或是为将来墨家扎根基层做准备,这里倒是一个不错的起始点。

略微犹疑后,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过些日子我来教你,都是些粗浅手段,你若是真的要学也快。今天就先不要学了,你先去照看你父亲。回去后挖些芦苇根儿,用瓦罐煮了喝下去……”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现在城中能不能买到去热的石膏,只能想到芦根,能不能好只能听天由命了。

芦花仔细地记下叮嘱,又道了声谢,自去树下照看父亲。

周边看热闹的农人也没有离开,许是好奇那些听起来遥不可及的墨家之人就在身旁,又许是偶尔见到这么一个通晓巫医之术的年轻人,也都不忙着去忙地里的事,坐下来闲聊。

适正好想要知道此时的大致情况,先是讲了几个笑话,又说了些平日劳苦的事,勾出了话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围成一圈,适自坐在中间,里面没了病人,也不怕不透风。坐的近了,才好聊些适想知道的事。

问不清楚这些基础的东西,也就根本无从谈及想要在这个时代扎根,更遑论那些野心。

好在守株待兔、拔苗助长都是笑话,这些宋国的农夫不是那样愚蠢。

适问的又不刁钻,不多时便拢出了个大概。

既是农夫,最能撩拨他们心弦的,还是春种秋收这些事。

当问到收成如何的时候,农夫们一个个摇头叹气,显然很是不满。

“收成只能说还好,去年一亩地去除种子,能收一石。家里一共七口人,百二十亩地,这几年也没打仗,暂没收丘甲赋,只有什一税,日子过得也还好。”

一石是个容量,适回忆了一下,此时的一石是百升。

此时的一升放到后世大约是二百毫升。

仔细一算,是个很吓人的事实,种植粟米除去种子,一亩地只能收三四十斤,差不多是种一收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仔细看了看周边的土地,适心中大概也有了分寸,评估出了此时种植土地的艰难和技术水平。

从土地的长短判断,牛耕还没有在宋国普及,或者说在小户农民这里没有普及。

判断的理由很简单,不管是更早的井田制,还是为了方便管理,以现在的几何学水平来讲土地大多都是方方正正的,以便于计算土地的面积。

一亩地一般就是一步宽,百步长的细条。井田制下的国人农民一户授田百亩,正好是个百步长、百步宽的正方形,很容易看出来。

这时候的一步,是左右脚各一步,只迈出一只脚叫半步,所以一步大约是一米二三的样子,一亩也就是一百四五十平方米,折合后世的三分之一亩。

具体量化,六尺是一步。

周人的祖先主要吃那种后世可以做黄馍馍、粘豆包的大黄米,于是取一粒大黄米为一分,十粒为一寸,十寸为一尺。这时候的尺也短,步也就那么长。

稍微想一下就能知道牛耕还未普及,因为牛耕若是普及,百步的距离牛就要转弯,浪费时间效率很低;而靠人来耕种,百步一亩的距离,正好可以到地头稍微休息一下。

亩变大,意味着牛马耕作开始普及,旧的计量单位已经不适应新的耕种方式了。

不是几十年后的商鞅一拍脑袋就定出了二百四十步为一亩,而是牛拉着犁铧开垦二百四十步正好到极限,需要喘口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切源于劳动,很多东西剖开之后的本质就是当时的生产力水平,或是衣食住行的体现。

比如尺、比如亩。

不过纵然亩小,这亩产一石多些也实在不高。

农夫所说的什一税,应该就是从鲁国学到的初税亩。

这个初字,用的极好。

原本庶人耕种的亩,是没有税的,只有劳役的赋。

开了先河,所以用了个初字,与初夜的初是同样的意思。

想到这,适又问道:“那你们现在交了什一税,还用去公田劳作吗?从军的话又是怎么分配的?驾车的甲士有小片封地吗?你们需要给驾车的甲士耕种他的土地吗?战车的牛马又是怎么征收的?”

ps:新人,新书。若有不足之处,还请担待,新手需要容忍~谢谢支持。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公田还是要去的啊。不去怎么行?除了公田的劳作,每四十家还要出一匹马、三头牛,作为打仗时候的战车和牛车。这还要去割草、晒草饲养这些牛马。公室若是要修缮房屋、夯实城墙,都要去的。”

“打仗的时候,我们就跟着战车冲就是。农闲时候要演武,认得自家的战车,跟在后面冲就是。要是打仗还要自己携带粮食,打赢了受到赏赐的都是贵人公子,却没我们的。”

“那些贵人公子有自己的田,也有自己的隶属。我们的地是国君的,只在国君的公田上劳作。”

适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又问了几句。

原本以为这些人是自由封建农民,现在这么一说,显然是封建农奴。

比奴隶自由,但却被严格地束缚在土地上;不像奴隶一样一无所有,有自己的家庭有工具可以干副业,但禁止逃亡——所谓死徙无出乡也。

礼崩乐坏时代,意味着井田农奴制开始瓦解;初税亩,意味着实物地租开始取代劳役地租。

在新旧之交的现在,国君们选择双重盘剥。

既保留了井田农奴的劳役地租领主田和征召兵,又开始征收实物地租。

自己不这样,别人这样,那就是灭国绝祀。

于是,仁政这东西,国君都知道这是好的,可是谁都不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诸国分裂、乱世争雄,仁政只是妄想。

或而言之,周礼也罢、井田也好,这都是规矩。

规矩的遵守,靠的不是人的自我修养,靠的是一个可以维持这种规矩的力量,一个可以让不守规矩的人受到惩罚的武力。

可现在的天下,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后世做到统一规矩的秦国,还趴在西陲,尚属于墨家的同情对象——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鸡。

“大家每年家里能余下多少呢?”

适又问了一句。

提到这,有人叹气道:“哪里余下多少?”

“一升盐要三个小钱,一石粟米也不过二十几个钱。家里倒是养了条土狗,若是冬天卖了能卖个百钱。麻皮的话,一斤要一两个小钱,更别说麻布了。好在媳妇们手巧,纺麻自穿,闲暇时一家人一起搓麻线,还能换几个钱买盐。还要余留下以备年景不好的时候,贵人放贷又怎么敢借,利钱都还不起……”

谈及这些事,众人也都纷纷倒起了苦水。

适则一边应和着,一边暗暗算了算此时的物价水平,也有了个大致的预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九口之家,没有征召兵役且风调雨顺的条件下,除去自己吃的粮食、盐、亩税外,全家能剩下个二十钱。

宋国的标准用钱是方足布,长得很像农具中的铁铲,也就是常说的布币。

可能最开始的时候,真的就是一种青铜农具。

因为青铜农具凝结了众多的劳动,所以交换价值很高,甚至可以在农人中作为一般等价物。后来大约是逐渐分离出来,铸小变为方便流通的钱,但还是保留了原来农具的模样。

宋国的方足布,大约也就是十二三克。

稍微一算一下,以铜作为此时的一般等价物来看,大抵的物价水平是五克铜换一斤粮食。

如今八尺长、二尺半宽的标准匹麻布的价格大约是十几个钱。一柄青铜剑按八百克来算,九口之家需要在风调雨顺的情况下,至少积攒五年才能集全家之力买一柄。猪狗之类的小畜生是百十个钱,牛马之类的大牲畜就不知几何了。

饶是生活如此困苦,众人却还是感慨道:“如今的日子很好了。我小时候城中的贵族们乱打一气以致国君出逃。那时候要服役守城,没有时间去耕种,这几年没打仗,过得真是很好了。哎……你说那些王公贵族们,整天打来打去的,打什么呢?这天下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呢?”

适笑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麻衣道:“这得问那些穿丝绢的,我又怎么能知道呢?贵族们打仗,我们却要遭殃,这是什么道理啊?”

悄无声息地煽动了一波不满,也大致明白过来这些农夫的心态,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

“我曾听人说,当年仲尼过泰山,看到一老妇哭泣,便走上前去询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时候听个故事不容易,众人都伸长了耳朵,仲尼的名声他们是听过的,毕竟仲尼的祖先也是宋国开国国君微子的弟弟,加上孔子的弟子很多出自宋国,众人早有耳闻。

适顿了一下,等众人都静下来又道:“那妇人缘何哭泣?仲尼的弟子子路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妇人的公公被老虎咬死了、妇人的丈夫也被咬死了。仲尼便问既然都被咬死了,为什么不搬走呢?那妇人说,这里虽然有老虎,可是没有苛政啊。”

众人听了这故事,也都跟着叹息道:“老虎吃人,固然可怕,可至少你拿着戈矛能打死老虎。这苛政,又怎么办呢?”

适点点头,哀声道:“当年听人讲《诗》,有《硕鼠》一首。我也不会唱,就念给你们听吧。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围坐四周的农夫听到逝将去汝、适彼乐土的时候,一个个都跟着念叨起来。

适也不知道这个春秋的古魏国到底在哪,但却知道《魏风》之中,绝大多数都是些讽刺现实、充满反抗的诗篇。

这是一篇标准的农奴逃亡的誓词,估计是哪个带领农奴逃亡到野泽荒山的领袖制作并在共同起事的人中传唱,发誓要一起逃亡到乐土当中。

这首歌传唱于数百年前,这古魏可能远在千里。

但歌中的乐土竟是撕开了时间与空间的桎梏,引得这些宋国的农夫畅想不已。

每个人梦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乐土。

而当每个人的不幸都已趋近的时候,这梦的模样竟也有了几分相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适问及众人想象的乐土是什么模样时,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始了简单而又让人心酸的畅想。

“不打仗……”

“不用去公田劳作了,哪怕有什一税也好。”

“定下来什一税,不要再收丘甲赋。”

“有百亩地,有头牛。”

“哪怕打仗,打完了也给我们些土地之类的赏赐,别都给那些肉食者……”

“能天天吃上粟米饭,不用吃野菜。”

“穿件新衣裳。”

各式各样的梦,汇聚在一起,终于让这些围坐的人有些醉了。

并未喝酒,但梦的味道,竟是比陶邑最好的酒浆都烈。

有人忍不住问道:“墨家的小哥,这样的乐土,到底是在哪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适却卖了个关子,摇摇头道:“这个啊……以后再说。天色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过些天我再过来,教教芦花治疗暑热的办法,大家也都将预防暑热喝盐水的事多说说。若有人不信,就说这是墨家的手段,想来总可以说服些人。”

众人看看天,也知道是该回去了,纷纷起身道了句别,又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并说回去后一定会把预防暑热的办法知会村社众人。

还有几个人迫不及待地问了几句适什么时候能再来,哪怕听他讲讲故事也好。

适又多说了几句,背起柴草,迎着红彤彤的太阳,像是要去追赶落日一般,抖了一下肩膀,踢踏着草鞋离开。

才走几步,芦花在后面喊道:“墨家的小哥哥,且等一下。”

“怎么了?”

“你要从西门回去?正好路过一棵老桑树,上面的葚子又大又甜,我去摘些你拿回去吃。”

想到嫂子之前的唠叨,适笑了笑,点头道:“也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相伴而行,芦花跟在后面,用力地托着柴草,想要减轻一点重量。

这一托,肩膀轻了许多,却把重量都压再了腰上,其实并不舒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适知道对方是好意,又不知道怎么感谢自己,不好说什么,便忍了半路。

到了那株大桑树下,适将柴草放下,芦花道:“你在下面等着。我去摘,我爬树可快了呢,这棵树上的是旁边嘴甜的了。”

说完,脱下草鞋,轻巧巧地抱着半人粗的老桑树爬了上去。

爬桑树,也算是中原女儿的看家本事。

斜坐在树杈上,挑拣了一些紫红色的葚子扔下去。

还在树上,桑叶乱乱遮住了身影,却依旧问道:“你尝尝,甜吗?”

适依言拿起一串含在嘴里,果然有些味道。

这也算是此时为数不多的水果,看着小丫头熟练的模样,平日也没少吃。

捡了几个枝条,将些好的放在芦花带来的瓦罐中,安静地等她爬下来,手里攥着一把紫的发黑的,递到了适的面前。

这是感谢,恐怕也是芦花此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谢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些最甜了,你吃。”

适笑着接过去放在口里大嚼,赞道:“果然很甜。”

听到适这样说,芦花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你这就回去吗?”

“是啊,家里等着我呢。”

“哦。”

愣愣地接了一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道:“那就回去吧。”

适点点头,背起柴草渐渐远去。

芦花站在树下,看着远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他真的会来教自己那些东西吗?

他真的会再来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叫什么名字呢?

他又不知道自己家住在什么地方,又怎么来找自己呢?

等过几天爹爹的病好了,要不要每天都在田边等他呢?

“他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可是总不会忘了田在哪的……”

这样想着,再看一眼已经和归城的人混在一起的适,默默道了声谢,拾起地上那些落下的葚子,折身去芦苇荡挖芦根去了。

桑葚在树上,可以送人。

芦苇根在地里,可以医好爹爹的病。

“真好。”

她捏着一枚葚子,喃喃地说了一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回去的路上,阡陌之间沟渠侧畔,孩子们或是找寻着黑甜甜、或是和斑鸠争抢着嘴甜的桑葚,一个个吃的嘴巴要么是黑的、要么是紫的。

城郭间的炊烟敢在太阳落山前飘荡着,此时大部分人用不起灯烛,只能趁着还有些微亮的光吃了晚饭。

再次推开吱吱作响的柴门,将柴草放好。

葚子递给嫂子,嫂子捏了几颗,也不知道是葚子甜的还是觉得小叔总算做了点事,不再冷着脸,说了句“吃饭”!

回到屋里,终于亲眼见着了自己的大哥,身量和自己差不多,但是早早地腰就有些弯,常年做鞋留下的痕迹。

名叫麂的兄长手里捏着一块鞣过的动物皮子,似乎是在琢磨用在鞋帮上还是补在鞋底。

嫂子将一枚葚子从他脖后递过去,默契而准确地找到了嘴巴的位置。麂也不抬头,顺从地张开嘴吞下那枚葚子。

咀嚼了几口,将鞣软的皮子扔到一旁,抬头问适道:“你下午去拾柴草去了?”

“嗯,想着帮家里做些事。”

麂点点头,只说了一句和妻子一样的话。

“吃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完收好了各种各样制鞋的工具,擦了擦手。

适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记忆中这兄长很少说话,今天总觉得似乎欲言又止。就像是清晨树叶上的水滴,怎么看都要落下来,可怎么等都落不下,直到太阳高高升起挥发干净。

一旁的饭香飘来,适不再多想,开始吃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顿饭。

三足陶罐煮出来的粟米饭,大约没有仔细淘洗,将粟米的清香都保留出来。

上面放着一小段咸鱼,自然没有油。旁边是一罐绿菜叶和盐水煮出来的汤,里面的菜是此时主流的蔬菜,秋葵。

庶人之家,粟米为饭、豆叶为羹。

陶罐的旁边放着几个挖的很漂亮的勺子,平民很少用筷子,便是用筷子也要很有讲究。

贵族吃饭要有餐叉、勺子、筷子、餐刀等等,每种餐具都有自己的用途,是一种贵族礼仪。

比如吃粟米饭一定要用勺子不能用筷子、吃羹要视情况用筷子:如果有菜叶,不能用勺子,一定要用筷子夹起来吃;反过来如果羹里面没有菜叶,一定不能用筷子。

所谓羹之有菜者用梜、无菜勿用;饭黍勿以箸。

这也注定了,适就算将来混到了个姓,也不可能跻身上流社会,吃顿饭的规矩就会被人笑死,成为上流社会的笑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要做的东西太多,他可没时间去花几年去学礼。

既是在自己家,也就没有那么多礼节,拿起勺子就吃,用勺子捞起盐水煮过的秋葵用以下饭。

忙了一下午,适也是饿了。粟米饭没什么味道,咸鱼有些臭,菜叶子水津津的,可也吃的狼吞虎咽。

吃到一半的时候,麂忽然说道:“弟弟,你去拾柴草,我并不高兴。”

适一愣,勺子停在嘴边,不知道兄长为什么不高兴。

“父母去的早,若是你一早就学着做鞋或是帮着做些别的事,我当然高兴。你应该记得,你说你不愿意做鞋,想着做些大事,我只劝过你一次,在那之后便没再劝过。”

适回忆了一下,确实如此,不知道大哥的意思,也不回话,只是点头。

“适啊,这做人就像是做鞋一样。”

“一块皮子,做什么样的鞋,在割皮子之前就要定好。做了一半,又想改变,那这块皮子还有什么用?”

“如今墨子正在城中讲学,你却不珍惜,这时候或是想到家里,难道不像是一块做了一半鞋的皮子吗?要做什么事,就做下去,不然之前做的那些不是没用了吗?”

适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嫂子,以为嫂子这时候要说句诸如“他做这些事也理所当然”之类的话,却不想抬头后发现嫂子只是在那吃饭,竟没有什么言语,神色也没什么改变,只是将一截咸鱼拨弄到了丈夫的瓦罐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哥,我没改变心思,只是下午墨子又不讲学,我便去捡些柴草。再说了,上午时候,墨子还说我璞玉可雕呢,这可是真事,你不信去问问那些人。”

“真的?”

他有些不敢相信,墨子是什么样的人物?就算自己弟弟聪慧,可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就得到一句璞玉可雕的评价啊。

适挠头将上午的故事讲了一遍,但是隐去了故事的来源,这个在适看来并不好笑的买鞋的笑话引来了兄嫂的阵阵笑声。

半晌,麂又道:“那就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要做了一半又变了。对了,你嫂子给你做了件新衣,再去听讲学的时候就穿那件吧,一会去试试合不合身。”

适嬉笑道:“我是学墨,又不是学儒,不用穿新衣。墨子都穿短褐。不过,谢谢嫂子,等我以后有了钱,一定先给你做件锦丝的。”

嫂子哼了一声道:“免了,我怕穿着烫皮。”

麂也笑了几声,都未作真,剩下的事也就没再提。

吃过了饭,又没有灯可点,趁着还有点蒙蒙亮,回到自己房中。

木板上是一堆软麦秸,这就是自己的床铺,旁边放着一件麻布衣衫,正合身。

将那一小包种子小心地收好,窝在麦秸中,揉了揉肩膀,虽然累可终究太早,怎么也睡不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琢磨着今天发生的事,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早在上午碎碎念的时候就已定下。

所谓勇气或是智慧,从不是去哀怨不可改变的事,事已至此,如此而已。

想着下午和那些农夫的交谈,觉得纵有千般奇思万般妙想,以现在的农业水平,很多东西就算弄出来也没有实施的机会。

这时候深山老林很多,人迹罕至之处遍地,但是都距离太远。这些种子太过重要,如果单靠自己,至少也要三两年时间,什么都不干地看着这一袋种子变成几箩筐种子才行,而且还要担心被人抢走。

单靠自己是绝对不行的。且不说抢不抢走,就算自己跑到深山老林中,这两三年又吃什么?

在家吃饭哥哥嫂子可以养个闲人,但要是走出去那花销可不是哥哥嫂子能担负的。

思来想去,那包种子依旧是破局的关键,而想要保护好那包种子成为自己的砝码而不是被别人强取豪夺而去,又必须依靠墨家的势力也必须成为正式的墨者。

乱世之中,不能走一步看一步,适觉得自己必须规划好今后该去哪。

纵然墨家的思想有很大的历史局限性和很多不靠谱的地方,可相较于那些肉食者贵族,适还是更愿意相信墨家那些人。

找正统儒家,稼穑之事是“小人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找西河学派的修正儒家也不行,魏国公族势力太大,魏国出人才但是魏国很少用人才。

杨朱那群人,是自由主义者,成不了事。

墨家比起他们,更像是利维坦,至少明白在这乱世只有集权才能成事,只要挖掉其中的几个糟粕和漏洞就行。

除了这些跨国别的政治势力,再就是那些诸侯国了,可是仔细一想都不能指望。

齐国就算将来建起了稷下学宫,那也是为了吹逼证明田氏代齐的合法性,正牌的吹逼帝国主义,只有高威望实力很一般。

稷下学宫的名气,是搞阴阳五行、人性善恶搞出来的,自己知道的那些知识,将来稷下学宫也不会重视。

去秦国只能当忠犬,没有势力的外来者是秦君最喜欢的忠犬,需要的时候被放血来安抚贵族,国君用来平衡国内贵族的跷跷板。

韩国是魏国的跟班,赵国这时候也混得艰难,这两国想要破局只能和魏国死磕,就算将来吴起走了,留下的那些魏武卒也够魏国浪费一段时间。

剩下的,燕国太穷,越国太蛮,楚国是小西周封君太多,鲁国太保守……

至于说宋国,则根本就是死地,夹在大国中间,只能装孙子,稍微雄起就会被其余几家合力捏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将来不论去哪,这些问题都必须面对和解决,这就必须要保证自己手中有一份独立与国君和封君之外的力量,不然去哪都是死路一条或是用后即弃,而墨家组织恰好是完美的一支可以借用的力量。

墨子一旦逝去,巨子之位肯定是传给禽滑厘,不论是论资排辈还是威望,这都是必然的。

但是禽滑厘和墨子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年纪太大,只是个过渡。

之后便是孟胜和田襄子,孟胜舍大义而取小义死在吴起临死前设的局中,这就是个关键,无论如何不能让孟胜成为墨家巨子。

现在想来,孟胜应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或者大个十几岁也有限,完全还有机会。

一旦墨子和禽滑厘逝去,自己取得了墨子的信任,掌握了编纂《墨经》的权力……

大可以做墨家的伯恩施坦,把墨家学说改的墨子复生想要砍死自己的地步,那么大事可成。

算起来,墨子年纪已大,最多还可活十年;距离吴起被射死、孟胜被贵族小义欺骗殉城还有二三十年。

墨家人才济济,怎么才能脱颖而出就是当务之急,眼下之急则是做出几件事让墨子收自己为亲传弟子成为正式的墨者。

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自己知道的历史,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屋子里漆黑一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隔壁传来一阵霫霫索索的声音,隐约压抑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适无奈地一笑,捂着耳朵躺在麦秸里,艰难地尝试着睡觉这件原本很容易的事。

麦秸虽软,终究扎人。

放眼天下,谁在麦秸中,却想着天下大势的,恐怕仅有自己。

由是苦笑,怅然摇头。

临睡前,他想:“明天浸麻之后,就在找机会去墨子那听他讲学,再讲几句惊人之语,早些混入墨家。将来墨子一逝,怎么来都行了。”

“先装个十年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摩顶放踵利天下的狂热者。”

然而,他并不知道墨子已经离开商丘,也不知道齐国已经发生了那件影响到整个战国初中期走势的大事。

于是,做了个好梦。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家无雄鸡,朝阳都照样会刺破黑暗。

不分有无鸡鸣,最是公平地将万物普照。

天亮之前,适就醒了。

被饿醒的。

穿越前一日三餐顿顿有油,过来后平民家里一日双餐,基本没什么油水,一个个饭量大的吓人,可是怎么也吃不饱。

昨个夜里,他梦到了大白馒头,也不知到底是饿的,还是因为白馒头像极了女人身上的某物。

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做一场好梦都是可以与人共享的故事,只是适的这个故事却没法说,因为哥哥嫂子甚至整个商丘的人都不知道馒头是何物。

麦子需要磨掉外面那成麸皮才能成为面粉,有了面粉才能蒸馒头,此时磨盘还未普及出现,麦子只能如同大米一样煮着吃。

出门洗脸的时候,适无可奈何地苦笑着。

昨晚上那个前世廉价的、一块钱买两个的梦,到了如今竟是贵为天子亦不可得的幻想。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犹存不多的睡意全都被抹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提着瓦罐去城中的一口井旁取水灌满自家的大陶罐,简单的桔槔杠杆不需要弯腰,用力一压绳子就会顺从地从另一端地井中提上来陶罐。

街上已经开始有人为活着而忙碌,适想着今天还要去浸麻,回去吃了口昨夜剩下的凉粟米饭,和哥哥嫂子说了一声去了城外。

这时候尚未有棉花,从中亚传来的亚麻也还没在中原生根,原始的苘麻撑起了底层的衣衫。

城外浸麻的池塘发出难闻的臭味,黑乎乎的,大量的微生物不舍昼夜地分解着麻上的木质素和胶质,留下可以纺线的纤维。

这是城中公用的浸麻池,每家分到一小块地方,也不怕别人偷走。

倒不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只是浸麻才是第一道工序,后续的晾干、分条、搓劲儿、纺线才是最麻烦的。

昨天田间老人所说的两个钱一斤的麻皮,指的是道搓劲儿之前的工序都完成的麻皮,而不是这些泡在臭水里的原料。

站在池边,略微掀动那些捆成一团的苘麻,一股让人作呕的臭味扰动着适的舌尖,胸闷至极,他上辈子虽说也算是“少贱而能多鄙事”,可彼时的彼事终究不比此时的鄙事。

不少的女子也赤着腿,站在臭烘烘的池水中,将几个月前亲手泡下去的苘麻捞起来,适捏着鼻子忍着这股味道,找到自家的那些苘麻用力向上拖拽。

等太阳升的很高的时候,人更多了,一种名为欢悦的气氛也随着阳光的照耀而升温,莺莺燕燕的平民少女和浑身力气的农家小伙,穿着偶尔湿漉的衣衫,有心或是无意的肌肤相碰总会荡起涟漪。

站在适旁边的一个小伙子盯着对面的一个女子,忍不住唱了一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

“东门之池,可以沤纻。彼美淑姬,可与晤语。”

“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亮丽的嗓音划破被臭烘烘的麻水逼的有些凝滞的空气,引来对面几个女孩的笑声,大胆泼辣的便故意扭动着腰肢,跪在那整理麻捆的姿势勾勒出一个熟透的桃子。

唱出去的歌声与目光汇到一处,那个女孩子大胆地抬起头,端详着对面唱歌的小伙子,许是看了满意,没有低头,而是站直了身子挺起娇小的胸脯,像是再问:“我站好了你再好好看看,我好看吗?好看就接着唱……”

不多时,黄莺鸟般的应歌从池塘的对面飘来,热辣辣的让适这个穿越者都有点脸红。

“原来,这时的女子是这样啊。前世里我的祖先,在这时也是这样相遇的吗?”

交错时空的幻觉让适有些茫然,许久才摇摇头甩开这些古怪的想法。

对面的女孩也注意到了适,嘻嘻笑着唱了几句,适既不会回唱也不太适应,只好低头红着脸将自家的麻拖走,引来唱歌的女子仰着头笑个不停,像是斗胜了的公鸡,指点着适的背影,不知道咯咯唧唧地和旁边的姐妹说些什么……

正是野合的好季节,适却弃甲曳麻而走。

想的不是那些脸红心热热辣的歌声,想的却是马叔曾说的那番话……越是底层一无所有的人,越能拥有真正的爱和因爱而来的性,不是玩偶也不是交易,他们除了彼此相爱和吸引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交易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拖着手中的麻,在一处宽敞地摊开晾晒,如今湿成一团,干了后嫂子便会用那双粗糙的手破成麻皮纺成麻线织成麻布以作新衣。

想到新衣,就想到昨天那件自己的新衣,做工很好,这也是他唯一能换成钱的东西。

自己想做的事不少,能做的事却不多,可就如今家里这点本钱,便是最简单的做豆腐,还要先弄个磨盘,没个几十个钱是撑不起来的,更遑论买豆子的流水、大的陶锅、滤布等等。

盘算一下,那件新衣能卖个二三十个钱,做豆腐肯定是不够,必须得想别的办法。

想了半天,却是毫无头绪。

无可奈何地起身,将浸好的麻整理一番,背着回去,决定再去听墨子讲学。

……

下午已有蝉鸣,可那株刺柏树下却没有了墨子的身影。

适拿着一根小木棍,正准备若是墨子在,就画个磨盘、牛犁、垄墒之类的东西来个一鸣惊人,哪怕是伪称是在山中砍柴时隐士所授也好。

想来以墨子的技术水平和墨家的那些人才,按图索骥地弄出来是觉悟问题的。

此时鲁班已然长逝,论起木工水平墨子可称为当世第一人了,若是他都弄不出,也就不做他人想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等了半天,又遇到了几个昨日一起听讲学的人一问,才隐隐听到了风声。

等仔细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后,适觉得一个晴天霹雳直接在自己头顶炸了,手中的木棍啪嗒一下落在地上,自己像是冬天的斑鸠一样,傻傻地站在那里,满脸愁容。

昨天还在畅想未来,谁曾想今天便已经大祸临头,而且是近在咫尺的祸端!

“要死啊……”

嘀咕一句,回忆着齐国的公孙会之乱,他对自己的处境只能得出这三个字的评价。

发生在齐国的那件大事,看起来似乎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但实际上却关乎他的性命。

这件此时看来田氏内乱的小事,是整个战国初中期一系列事件链的开端。

他知道的那个马蹄铁松动亡国的故事,用在这里正合适。

因为公孙会自立求救于赵,所以三晋出兵大败齐国。

因为三晋大胜,所以挟威朝见周天子,拿到名分讨伐不守周礼杀害家主下克上的田家。

因为有了名分,会盟各国共同伐齐,连越国也出了兵。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因为会盟各国越国出兵,导致姜齐康公只能给越王驾车请降,量齐国之物力结越国之欢心,送上齐人奴隶数千城邑两座,屎盆子全都扣在姜齐头上,田家干净不沾,姜齐威望全无最后一丝脸面也没了,为最后田氏代齐做了最后一项微小的工作。

因为最后一丝脸面也没了,所以田家和韩赵魏三家合力,逼着齐康公这个吉祥物和已经衰弱的晋烈公跟着三晋宋郑诸国朝见周天子。趁着宋、郑、齐、晋等国都去朝见的机会,请封三晋为侯。

因为三晋为侯又有廪丘大胜,所以宋国叛楚亲晋,导致楚国不满围宋十月,商丘饿死无数,最终逼得宋公臣服带宋国人去帮楚国修大梁城和榆关,做楚国称霸中原的支撑点。

因为三晋为侯又有廪丘大胜,所以郑国亲晋派势力大涨,亲楚亲晋两派的争斗白热化,楚国为了霸权不得不干涉。

而这期间,楚声王被盗杀,楚国内乱。熊疑即位,有强宣称和继承权的弟弟熊定出奔郑国,借师夺位。

因为郑国亲晋派势力大涨,趁着楚国继承权内乱的机会,以卵击石怒怼楚国,坚决扶植楚公子定。

因为楚国强迫宋国翻修了大梁城和榆关咄咄逼人,又被郑国怼了一次暴漏了金玉其外的内涵,且三晋这边有公子定这个强宣称,两边矛盾不可避免。所以魏韩郑三国联合伐楚,宋国再次跳反亲晋,武阳一战楚国大败,公子定借机煽动陈蔡复国自立,切断了楚与中原的联系。

因为楚国大败,楚国的四位强力封臣战死、众多贵族绝嗣、景昭二氏实力大减。所以一场楚国版本的阿金库尔战役,让楚王借魏韩之手清理了国内强大封君,终于有了加强集权变法的可能,也为吴起死前设局反击导致墨家势微埋下了伏笔。

因为楚国大败、陈蔡复国、内部不稳、集权分权斗争,所以魏国拿下了中原大梁,少了楚国这个外敌,魏迁都大梁争霸中原,战略重心转移,三晋关系瓦解魏赵翻脸,让秦国终于有在西河破局的机会……

种种这些看起来似乎和适很遥远的事,每一笔都是用数千人的鲜血写在竹简上的几行字。

而适很清楚,以此时自己的地位,很可能就会成为这些书写竹简的鲜血中的一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旦宋国叛楚朝周,必然会引来楚国的报复,到时候他这样的小人物必须要去守城、服徭役、筑城墙,乱阵之中能不能活下来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围城十月能不能饿死都是两说。

整整十月,自己家里有够吃十个月的粮食吗?

就算围城不饿死,将来去榆关给楚国修城墙,那也是九死一生。这时候的劳动强度极大,用的又是宋国人楚国不心疼……

就算修榆关的时候没死,宋国再次叛楚,楚国的确打不过三晋,但是报复个宋国以恐吓那些附庸国的能力还是有的,到时候又是一场战乱。

小人物没有选择的权力,只能被动地卷入其中默默接受,别无他法。

而且,这危机实在太近,最多一年!

昨夜畅想连篇,今日便危机咫尺。

他真的慌了。

这乱世,小人物活着不易。

上午那些浸麻对唱的青年,又有几个能在十月围城中活下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回到家中,闷闷不乐,心神不宁。

昨日吃的狼吞虎咽的粟米饭和葵菜也没有了味道。

想到昨日在麦秸草中,指点江山畅想无限,不由心中苦笑。

如今有资格指点江山的,是各路诸侯。

自己家距离周天子和各路诸侯最近的,就是旁边盐水汤里面的那点葵菜和腌韭菜花。据说周天子家生孩子请客,葵菜酱和腌韭菜花都是七蘸料之一,除此之外没别的能搭上边的了。

原来想的美哒哒的几句振聋发聩的言语就抱墨家大腿,现在看来难度又大了几分,寻常路是真的走不通了。

楚声王围宋十月,没有破城,想必墨家众人肯定是赶回来帮着守城了。

时间赶得上,但到那时候墨子不会有时间讲学,也根本顾不上。一旦到墨子归来那一天还是籍籍无名,只能以庶民的身份参加残酷的守城战。

适很清楚,墨家不是只讲善良的傻白甜,守城的规矩多得很。

墨家守城,连坐互保、扰乱人心者绞、扣押妻子为人质方能派人出去侦查、上厕所要汇报防止借机投敌、一人投敌同伍的都要车裂互相监视、妇女上阵男左女右走错了斩……

兼爱非攻,是目的而非手段,且绝不迂腐,更有手段和组织力,一应技巧俱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必须在正式守城之前、在墨子从齐国回来后,就知道自己的名声,否则凶多吉少。

现在也不能跟兄嫂说多买些粮食准备着,且不说有没有那么多钱,总需要个理由,兄嫂又不傻。

理由一旦传出去,造成恐慌,宋公斗不过封臣,杀自己安人心还是做得到的。

直接去求见宋公或是各路封臣,混个禄足以代其耕的饭碗保证饿不死更不可能。

想要见面,最起码要是士。

士是最低级贵族,世袭的,讲血统。

孔子再少贱多能鄙事,那也有贵族血统。即便是爹妈一夜情野合生出,但唯一有继承权的哥哥是残疾,八个姐姐都是女的没继承权,到底他还是继承了士的身份。曹刿隐居种地,那也是有佩剑权的,到了宫门报上我乃某某之子某某之后甲士就必须通报。韩信落魄的要饭,投了军血统贵族的身份一报,那也是直接军官起步。

和后来信陵君养的那种靠薪水吃饭、不世袭的士,完全不是一回事。

躺在麦秸中再一次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了半夜,摸到了那袋种子,发了发狠,下了决心。

想让墨子一回来就注意到自己,就需要自己做一些事,而且是要借墨者的名头做些事。

要做让墨子能注意到的事,肯定是大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让墨者能注意到的大事,又分两种。

一种是顶着墨者的名号,去做些坏事,适估计用不了半年,墨者就会找上自己,但下场很可能就是被一剑捅死。

另一种就是顶着墨者的名号,去做好事。墨子虽然心怀天下,但走的还是太高了,游走于诸侯之间,这条路适觉得自己走不通。

但想到昨天遇到的那些农夫,自己又顶着墨者的名号救了一人,正是一个可以突破的点。

把一些科学技术搞成伪装为鬼神天志之类的迷信,用类似宗教的方式在农夫之中扎根,用不了多久也会将名声传出去,到时候就看墨子收不收自己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迷信与否是一回事,用不用某些形式的手段,又是另一回事。

只要别踩墨家的底线,应该不会有杀身之祸。

想通了这一节,适握了握拳头,想着此时农夫的困苦生活,咬牙心道且先吃个一年苦!

为了活着。

第二天一早,适顶着半夜没睡的黑眼圈忙完了家里的事,悄悄进城找了个认识的人,把嫂子给自己做的那件新衣在城中卖了些钱。

中原地区,农耕为生,这钱也长得和种地的铲子一样,都是些诸侯国商人铸造的劣币,不是周天子那边正规的大额称重的空首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数量不多,算了一下堪堪够用。

这事也没告诉兄嫂,这些日子自己又表现的勤快,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这件事也都没注意。

某天早晨,适找了个理由,说是自己要出去几天。

兄嫂只当他要去听墨子讲学,便给他准备了些几天吃用的粟米,也没在意,又嘱托几句便让适走了。

适悄悄拿着那包种子,揣着卖了衣服换的那几个钱,孤身一人前往前些日子的那处农田。

……

那日的田间,那日的人。

芦花抹了一把汗,心里很快活,但又有些失落。

父亲的病,真的好了。听了那人说的用了些芦根熬水,学着那人的样子用手指捏出紫火,这种夏天常常死人的暑热病竟然没把自己的爹爹带走。

服劳役去修远处城墙的哥哥也回来了,居然没受伤也没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两件事都是值得快活的。

只是那个当初承诺会再来、会教她那些救人的法子的人,却没有再来。

于是失落。

人没再来,可来过的痕迹已经抹不掉。

附近的十几家劳作时带的水,都是加了些盐的。

只不过盐有些贵,只好晚饭的时候少放些盐。

稍微有些头疼胸闷的,也都在头上胸口捏出了一些紫痕,不管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效,灌一口淡盐凉白开,觉得心胸通畅。

芦花舔了舔嘴边,觉得有些咸。

不知道是刚才喝水时留下的盐渍,还是之前干涸的汗,总不是那天葚子的味道。

想到那个人,心里有些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思春的年纪总在及笄之前,封闭的环境下忽然遇到一个有些古怪的异性,或者只是一瞥或者只是偶遇,但总会期待下一次邂逅。

因为不了解,所以可以有幻想,于是心当然有些乱。

心乱中,不小心薅出了一棵谷苗,像是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四处看了看,发现哥哥在前面忙着没注意到自己,转过头悄悄地吐了吐舌头。

将那棵可能挨骂的谷苗在指尖揉碎,埋在了土里,又把已经化为绿泥的谷苗留下的根坑翼翼地用手填好,这才继续寻找着下一株可恶的野草。

今天的谷苗有些霉运,刚才被揉碎的那株并不是最后一株惨遭横祸的。

阡陌间出现了一道身影的时候,又一株无辜的谷苗伴随着惊喜的喊声被拔了出来。

这一次拔出谷苗的手没有再将谷苗毁尸灭迹,而是倒转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随即如同看到了春天第一缕绿色春草的脱兔,蹦跳着朝田边跑去。

可跑到田边的时候,芦花却有些羞怯,忽然间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是先问你叫什么名字?

是先感谢之前的救命之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娇蛮地说你怎么才来呢?

还是直接把哥哥推出来让他陪着说话呢?

各种各样的心思伴随着轻快的脚步,不知道在心头翻转了多少次。

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等真的到了适身边的时候,说出的却是:“渴了吗?”

只带着卖衣服所得铜钱的适,笑吟吟地点点头,跟着她一起去地边喝水。

不长的路,芦花咯咯唧唧地说了许多和喝水有关的事。

比如邻家的二婶晚上煮菜舍不得放盐啊、比如今天轮到自己家煮草木灰里的白霜啊、又比如邻家的三哥用布币刮的身上像是纹身一样……

一直走到了陶罐边的时候,芦花终于忍不住说道:“你真的来了。”

适觉得这话古怪,既不是疑问,也不是反问,只是个平淡的描诉。

“我们墨家一言,驷马难追其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个四字成语适相信芦花会明白,农兵合一的制度下,三十六家人耕种一丘之地,需要缴纳一马三牛的军赋,所谓匹马丘牛。

四丘为一甸,正好凑足四匹马,一辆驷马战车,算是战车主流时最小的分封单位。

如今征战频繁,三牛军赋早就变成了三马,一丘之堡便可凑一辆战车。

驷马见的多了,这意思也很容易听懂。

芦花细心地记下这句话,咂摸着其中的味道,心说你果然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说话当真有趣。

等再抬头的时候,发现远处的哥哥正望着她,她这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走到哥哥旁边说了几句,临走还不忘将装水的瓦罐递给适。

芦花的哥哥叫苇,回来后就听说了之前家里发生的事,这时候见了真人,连连感谢。

适正愁没有机会混饭吃,便因着话头问道:“你爹爹可好些了?”

芦花抢在有些木讷憨厚的哥哥之前答道:“好多了。之前还让我去城里谢你,还训斥我忘了问你名字呢……”

悄眼看着适,适报上自己的名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芦花想,原来你叫适,这样以后在城里就能找到你了。

苇也连连感谢,拉着适的手就要回家。

家中虽然没什么好吃的,但粟米饭、韭菜花还是拿得出的。

他是个做农活的手,又出征打过仗,一把子力气,拉的适险些站不住。

拉手的时候,感觉到苇的手心满满都是茧子,显然不知道摸了多少次戈矛与农具,粗糙而又有力。

这时候天色还早,虽盛情难却,适还是却了。

“天色还早,稼穑不等人,正是除草的好时候。我既来了,就先一起除草吧,晚些时候再回去吃饭。”

说完,挣开了苇的手,弯腰低头去薅地上的草。

他心说,我不但要吃饭,还要常驻沙家浜呢。

既要常驻沙家浜,总要有个理由至少不招人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抱布贸丝、匪来贸丝这样的事,肯定是做不出来。

那就不妨弯腰干活,只当多了个劳力,各取所需,交相得利。

苇也是个憨实的人,见适如此,以为这也是墨家规矩,便也没再说什么,心说可要卖力总不好让人薅的比自己还快——这一点是他想多了。

于是他在前面飞快,芦花跟在适的右边,两个人并排边闲聊边薅草。

平日扰人的虻和虫,竟不那么讨厌了。

耳边嗡嗡的虻虻振翅,芦花竟还有闲心捉着一个像小时候那样扭掉翅膀扔到蚂蚁窝旁……

ps:

一:之前墨子的那番龙傲天般的、认为墨家道理不可更改的言论,不是伪造,源于墨经。诸子基本都这样,强势的很,一步不退。要是连理论自信都没有,诸子也就不是诸子了。

二:本人无神论者,凡是天鬼、天志、鬼神之类的言论,请观后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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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之前,适的脖颈已经被晒的起了一层曝皮,热辣辣的疼。

在心里哎呦呦地叫了几声,却没有张嘴。

伸手悄悄摸了一下脖颈,就像是皮被人用小刀切开一个口、然后直接整张地撕下来一般,用手触摸不啻于在被剥皮之后在上面拿着刷子刷。

地里只剩下他和苇,芦花在西山的影子落在地头的时候就先回去了。

特地准备了一只腌的齁死人却一直舍不得吃的兔子腿。即便是在宋国,兔子也不总自己撞到木桩上,这兔子很是难得。

简单的粟米饭、腌韭菜、煮豆叶。

院内点起了一小堆火,驱走蚊虫。

芦花忙碌的像是门外桑树下那团在叶下安家的野蜂,不断飞舞,脚步欢快而又仓促,踏出了野蜂飞舞般的节奏。

家中无酒,便将酸浆草和紫葚煮在一起,用了一小块布滤掉里面的渣滓,给客人位上的陶罐中斟的满满。

西山的影子投到田边的时候,她担心时间不够自己准备好晚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现在,当陶罐中的葚浆水中最后一抹涟漪都平静的时候,她又站在门前望着小路,觉得太阳今天比平日往山下坠的速度要慢许多。

女孩的热盼并不会让适更改脚步,在和苇决定回家后,他特意选了一条远一些的路。

一路上和前几日曾围坐一起闲聊的人打着招呼,或是低头采几枚认识的简单草药。

一群顽闹的孩子不小心跌倒在地,石头划破了胳膊,适便采摘了一些有麻醉和止血作用的野菊花,让那孩子嚼碎后敷在伤口上。

野菊花含有麻醉效果的生物碱,擦破伤口的男孩子咀嚼了一阵,舌头便不是自己的了,口水伴着绿色的汁沿着嘴角流下,惹来旁边孩子阵阵的打趣。

趁机和这些孩子们讲了一个现编造的神农尝草发现这种草药的故事,这时候哪里有讲故事的人,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让这群孩子觉得新奇无比。

适又和孩子们聊了几句,心中很是可怜。

很多孩子的命很苦。

生活不易,有时候女人也要上田劳作。

或是去准备柴草,或为在田里劳作的丈夫孩子做饭,或为出征的儿子缝补衣服,很少有时间来管孩子。

有些孩子四五岁尚且不怎么会说话,也不会走跑。不是他们是庶民所以笨,而是因为家里太忙,做母亲的没法看孩子,只好准备一些细细的沙土晒干后铺在地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将小孩子放在这些细细的、不会伤人的沙土上。吃喝拉撒全在沙土上,就像是猫砂一样,拉了粑粑或是尿在上面,将那些沙土戳走再垫上新的,这样就可以省出时间做别的事。

如此一来,小孩子在沙土上躺到三四岁,要是会说话、会走跑那反而真的有鬼了。封闭条件下,哑巴家庭的孩子不会说话,未必是生理不能,没学过说话怎么说?

毕竟,看孩子是个并不轻松的、需要极多时间的活。

好在这些围在适旁边玩闹的孩子,尚属正常。

这些孩子的父母字肯定不认识,所见所闻也只是从军出征过程中和同村社的庶民一起看到的那点事。宋国这些年又是个只挨打不能还手的国家,这世面见得就更少了。

小孩子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听完了适讲的小故事之后,称呼也从陌生人变为了“适哥哥”,央求着适再给他们讲几个故事。

那些在田边准备回家的农夫也是难得听个故事,但毕竟是大人,心中虽然也想听,可是想到这时候也该让人回去吃饭了,总是不好意思。

适倒是乐的如此,这战国之后的故事讲不了,可春秋夏商也有不少可以编造的故事,这时候还没有纪传体史,随便一个故事用纪传体讲出来也很有意思,比之夜一黑就睡觉要强得多,还可以趁机和这些人拉近关系。

最重要的是,这是曲线传教的第一步,先把人吸引过来。

听着那些孩子的央求,适笑道:“那就这样吧,等天黑以后,你们来苇的家。我在院子里给你们讲故事,你们来听就好。要是白天做活还有闲心,也都可以来听听。”

说完又问苇道:“这不会麻烦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苇憨憨一笑,咧嘴道:“都是比邻,一个战车后面打仗的,一份丘田里换田耕种的,哪有什么麻烦?其实,我也愿意听你讲的这些东西,真好听。”

适哈哈一笑,一打响指道:“那就这么定了,今晚上我给你们讲个楚国伍子胥的故事。这可是个厉害人物,当年为了报仇可是把楚王的墓都挖了,把死掉的楚王拉出来鞭尸……”

鞭尸与否,不知真假,但在宗法制深入人心的时代,这个故事的意义重大。

而且伍子胥的故事做评书之类的长篇也可以,什么千金小姐、掘墓鞭尸、一夜白头、七星龙渊之类的或是编造或是附会的趣闻,足以汇聚几十家人无事的时候聚在一起听讲故事。

只要聚在一起,听得多了,以后讲什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上来就和这些庶民讲“兼爱”、“非攻”这类的东西,是吸引不了人的。而且,很显然这些东西是说给士大夫和君王听的,受制于局限性墨家还是把希望寄托在君主身上。

说到鞭尸的事,众人都吸了口凉气,顿时觉得这个故事的确很有意思,心想反正晚上无事,正好来听听。

众人都都知道适之前救了苇和芦花的爹一事,邀去吃饭也在情理之中。都想着让适先去吃饭,也好早点听故事。

适却并不怎么着急,虽然肚子饿,可是他还是和这些人闲七闲八地聊着,旁敲侧击地询问着一些必须知道的事。

最起码,他要知道现在的土地制度、需要知道自己可能面临的基层管理者是村社自治还是那些低级的士贵族。

这一点搞不清楚,很容易被驱逐、殴打、甚至被杀死。

以他了解的历史知识,还是缺乏第一手的资料,缺乏基层村社的组织形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想要在这里扎根,做出一些事,这些事就必须知道。

在周天子分封之初,理想状态下的井田。九百亩为一井,期中一百亩是公田,是用来剥削井田农奴劳役地租的生产资料。

这时候种植需要休耕,九百周亩土地只能养活三户人,以四井为一邑,四邑为一丘。

三十六家组成的村社是一丘,三十六家要养三头牛和一匹马,这三头牛是用来拉车的,作战用的辎重。

四丘为一甸,每丘各出一马,四丘正好四匹马一辆战车。

加上各丘的低级贵族,一甸极限下可以出一辆驷马战车、三个甲士驾车冲击、一百五到二百个徒卒,四辆到八辆牛车辎重——周天子不在此列,周天子之军不用牛车要用驽马,各丘的牛车要靠诸侯贡赋的战马补足为马车,以保证天子对亲戚们的军事优势。

开国之初的甲士,肯定都是低级的世袭贵族,一旦打仗都必须可以驾车、射箭、持戈冲击。

战车不是随便一个人能玩的,拇指射箭法在颠簸的战车上保证射准没有个十年八年的苦练根本不可能。

所以下士以上级别的贵族,都是按照宗法制世袭的,至少也是半脱产的。

下士以上级别的贵族不需要耕种,专门操练武艺、剑术、驾车、射箭之类,靠封地的家庭奴隶和那些村社农民种植。

此前的庶民,是和俄国农奴制下的村社农奴一样,是可以连同土地一起转让给别的贵族的,很多青铜文物铭文和史书上也印证了这一点。能被转让、又不是奴隶,基本算是半自由从属于土地的农奴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按照儒家构想的士,上车能打仗、下地能治民,显然是作为拥有封建法理治理权的低级贵族要求的——分封制采邑制度下,拥有治理权的是政务官,而非事务官,所以轻稼穑百工也就能理解。封建政务官不需要知道怎么种地、怎么挖河、怎么制作兵器,交由依附他们的手下去做即可。

各级有各级的手下。

所谓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卿有侧室、士有朋友。此时的朋友,并非是平等的朋友,而是宗法制之下辅佐士的那些人,可以称作士的朋友。

所以,夫子称颜渊、子贡、子张、子路为友,这不是一种隶属关系,但也绝不是平等的朋友,而是一种宗法制下的、非血缘的、亲近的辅佐关系。

但是即便再亲近宗法礼制也不能乱:夫子是士,所以只能有朋友,哪怕做了大司寇这些人也只是辅佐他的朋友而非隶属的手下。

如果他在鲁国大司寇的位置上一直做到死,那么他死后算作大夫,但在生前不能拥有大夫才能拥有的养士权力,士一级别的弟子也只能是朋友而不是下属。他可以培养士,但不能养士。

理论上这是个完美的分封方案,从高级五爵到低级武士一应俱全,而且周天子当年的土地极多,又有大义名分,手下武士众多,还有诸侯的贡赋马匹。完全可以压得住各路诸侯——周郑交兵的时候,要不是郑国耍赖居然用了战术,周天子手下的甲士和精锐武士能把郑国的车兵武士打出屎,然而自家亲戚之间堂堂正正不用战术的时代过去了……

开国初年,鲁侯也不过是七百乘,也就是七百个甸堡级别的下级车兵武士组封地。刨除掉一半的乘车,攻车也就三百来辆,鲁国可以世袭的低级贵族应该也就保持在这个数量上。

齐国的正牌世袭低级贵族,应该是鲁国的七分之四,因为齐国开国是四百乘之国,而且齐国姓姜不姓姬,是外姓不可不防。

在前期,国君基本可以控制住本国的局面,但现在情况已经大为不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以齐国为例,管仲改革之后,齐国分为二十一个乡。

按照适庸俗且简单的理解,这些乡可以看成是出兵的男爵领和出钱的城市,所谓工商之乡和士人之乡共二十一。

城市不出兵,但是提供辎重、军械,靠商业保证出兵的支出。

男爵领出兵,每个乡可以出两千人,二十辆驷马战车、二十辆乘车、六十辆牛车,外加一千多的征召兵。

全国二十一个男爵领和城市,齐桓公手里握着十一块,全部的六个城市外加五个男爵领。周天子派去监视的国、高两家,名义上可以各带领五个男爵领。出兵的时候正好是左、中、右三军。

三万人,车千乘。管仲命二百人一个连,两千人一个旅,一万人一个军,整个齐国在改革之后可以征召一百五十个连、至少五百名下士以上的贵族。

无论下面的贵族怎么蹦,齐桓公手中的五个男爵领和六个城市都是绝对的优势,完全可以掌控住局面。

车战还是主流的年代,这种制度还必须保持下去,否则凑不出战车也就没法打仗。

适只是想不通,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这些驾车、射箭的士,是怎么保证半脱产的?

弓箭不是弩和火枪,随意抓个人征召在战车上射箭,除非齐桓公真的人如其名,是个小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丘甸村社的农奴,是仅仅对国君和最大封君履行封建义务支付劳役地租?还是也需要耕种丘甸驷马贵族的公田、也向低级贵族履行封建义务?

还是说,这些低级贵族像是满清奴隶制下的巴牙喇、白甲兵?有自己的小块土地,由家庭奴隶或是农奴耕种,而作为他们战时手下的徒卒只需要向国君履行封建义务和劳役地租,而对战时的直辖低级贵族没有封建义务?

这很重要。

非常重要。

如果是只向国君和封君履行封建义务、村社自治、低级贵族有自己的小块封地和家庭奴隶,那就简单的多。

不管宣讲什么、改变什么,都很难有人直接出面管辖,不会损害到低级基层贵族的利益。

如果是后者,那些下级贵族既是军事长官、又是民事政务官,这些农夫必须给下级贵族无偿劳役,那么这就很麻烦。

自己将要做的这些事,很可能会引起低级贵族的不满,所谓不怕县官只怕现管就是这样。

都说此时礼崩乐坏,他急需知道的是已经崩坏到什么程度了,才好选择最适合的手段下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看似无意的几句问答后,适知道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整体来看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包括村社重新分土地授田之类的村社职能、出征时的甲士遴选、贵族封地和国君直辖的税率不同等等。

但是因为这里是宋国国都附近,仅就附近的这几个村落来说,情况要简单的多。

既不急在一时,见天色也已经不早了,就和众人辞别,甩开那些依依不舍想听故事竟不想去吃饭的孩子,跟着苇回到了矮小的茅草屋院落内。

门口的芦花已然等的急了,数落着哥哥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不饿,别人还不饿吗?”

苇咧嘴一笑,也不多说,让着适进了院落。

简单的晚饭,芦花和苇的父亲病已大好一并吃饭。

虽无酒水,但也吃的笑语欢声,适时不时询问着院落内的各种农具的用途,这些原始的农具和他知道的农具有些差别,很多根本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芦花每每抢在父兄回答之前,用欢快的语调解释着各种农具,到最后竟然也放开了胆子,开了个玩笑。

“我以为你知道的很多,原来也有你不认得的。”

“我家是做鞋的,若论锥子、皮剪、顶指,我是认得的。每天的饭都是用钱换的,小时候我一直以为粟米都是长在粮米店铺中的。”

陪客的人都笑了起来,适指着院墙旁立着的几根光溜溜的木棍,问道:“这又是做什么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砸棍。粟米啊、菽豆啊、麦子啊,都要用这砸棍砸,才能脱了粒。”

适放下吃了一半的粟米饭,走到墙边,拿起那根木棍看了几眼,说道:“给我拿一根麻绳。”

芦花不知道适要做什么,还是急忙起身从柴草堆中拿出了一截麻绳。

适拿过一根砸棍,比量了一下回忆着小时候在砸谷场看到的东西,找准了长短,用脚用力一跺,将木棍踩断。

这木棍又不值什么钱,苇也不心疼,只是不知道要做什么。

将麻绳将断掉的两根长短不一的木棍接好,正式历经两千年历史凝结出的最佳长度,一个双手挥舞的连枷便做成了。

双手微微用力,绳子带动前面的短棍,带着呼啸的风声从后面飞舞过来,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了噼啪脆响。

“这样一来,砸的时候便不用弯腰了。要不然用直棍,想要砸的多就要弯腰。”

院内的都是庄稼汉,和谷黍不知道打了几辈子交到。适稍微一说,苇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饭也不吃了,跑过去挥舞了几下,赞道:“真是好东西。一根麻绳,前面砸谷的木棍落下去的时候全都趴在豆秸上,要是长棍不弯腰只能前面一段砸上……这可真是好东西。”

呜呜地挥舞一阵后,忍不住问道:“适,你连那些农具都不认得,怎么能想得到?”

适想了想墨家常言的天志,叹道:“墨翟先生曾言,万物的道理都是相通的,这道理就是天志。譬如水自下流,你若浇灌就不能让土地比沟渠高。通晓了天志,再将道理用在万物之上,并不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众人都知道墨子的名声,从未见过真人,可是见到自称墨者的适都是这般人物,一个个感叹不已。

适又道:“这东西既可省力,不妨等一会那些人来听故事的时候,就告诉比邻之间,让他们也得利。墨翟先生曾言,行天下大义,就像是筑墙一样。力气大的夯土、力气小的担土、女人做饭送水,各尽所能,便可天下大治。我种田不行,也只能做些这样的事了。”

芦花挠头道:“小哥哥,墨翟先生这样说,是说种地的只能种地、做鞋的只能做鞋吗?”

适大笑摇头道:“孩子不长大之前,又怎么知道他将来是高是矮呢?弯弓射箭、驾车持戈,你又怎么知道你哥哥做不好呢?只是他哪里有车、哪里有弓呢?正如你,想和我学治病救人的办法,在不学之前,又怎么知道自己学得会学不会呢?”

芦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有明白。

但在疑惑过后,又快活起来,心说终究你还是没有忘记当初答应的事,这就好了。

适说完这些,又回到了饭菜之前,继续用勺子挖剩余的那些粟米。

等晚饭即将结束的时候,适终于开口道:“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事要做的。”

苇拍着胸脯道:“你救了我爹,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答应。若是做不到的,我也不答应,但定会尽力。”

适想了想之前所说的要讲的伍子胥的故事中的千金小姐和七星龙渊,也不知道这时候的人是不是都像是故事里那样,一言不合就觉得给钱是侮辱然后自杀……

幸好这故事还未讲,他便从身上摸出来十五个铲币,还未等往桌上一放,苇便问道:“这是做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想借两亩地。用一春秋。这钱你们一定要收下,墨者行义并不是为了将来回报,你们若是不收便破了我心中的义。”

苇也不知道墨家的规矩到底是什么,猜想这墨家规矩还真多,又见适说的郑重,看了一眼父亲,便将钱收起来。

一亩地平均能收一周石的粮食,宋国已经有一部分私有制可以买卖的土地,但论租地这价格实在太高。

每亩地要交什一税,大约是一个半铜钱,这十五个的铜钱已经是一亩地的收益了。

芦花奇道:“你刚说你不会种地,要土地做甚?”

适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那包种子,还故意朝门口看了看,这样刻意营造的凝重气氛引得饭前众人都凝神屏息,郑重不已。

“我曾遇到一位奇人,他给了我一包种子,据说这包种子可以救济天下。我只能在这里种下,你们也知道公室贵人贪婪无厌,我不想被他们得去。”

芦花心想,连你都称之为奇人的人,那将会是怎么样的人呢?她倒是没有关注这包种子,只是感叹原来村社外面竟这么大,有这么多奇怪的人。

苇关心的也不是那包种子,而是贪婪无厌这四个字。

贪,在此时的意思很特别,对这些村社农民而言这个词更为特别。

原本的九取其一耕种公田的劳役,是正常的,也是习以为常且接受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授田之下的收获还要缴税,国君贵族试图从农夫的份田中再剥夺一部分的行为,在此时就称之为“贪”。

此时的贪不只是后世的那种意思,还有一种私产属于自己不可侵犯的懵懂觉醒。

悄声咒骂了几句之后,众人的心思才放在那包被适珍之又甚的种子上,眼神中满是好奇。

“想看看?”

几个人都连连点头,适想了一下,伸出手指从包裹中捏出了一枚种子,举在半空。

此时金乌将坠未坠,斜挂天地之间,早没了正午时分炙烈似白的气势,如血而似火。

各样云霞在无风的空中凝滞,染上火烧一般的色彩。

矮小的粪土之墙,竟挡住了西边的那轮照耀天下的太阳,只留了一股淡色的光泽沿着墙头斜折进来。

那枚种子就在这一抹斜折进来的阳光下,与那抹夕光融为一体,分不清那股亮丽的黄到底是种子本身的颜色还是后羿留下的余烬之泽。

表面光滑,圆润晶莹,一如宋国特产的莫难之珠。不似麦那般细长,也不似麦那般内敛,以至于麻色的麸皮全然挡住了里面细腻的粉,而是在淡黄色玉泽之下隐透出里面的精华。

同是剔透,色如日月,却又不像是稻米那样小巧精致,不似稻米那般糠、皮、壳、粒分明,一穗稻总能分出三六九等,精、粗、糙层层分离,贵贱有别。而此物若是为粮,人可食,鸡豚狗彘之畜亦可食,向来断不会如同拿精米喂畜生那般心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若论颜色,与黍米最是近亲,可模样却要大气的多,乳童小指大小的身躯更令农夫欣喜。

可大未必一定好,譬如菽豆,粒粒饱满,像极了那些贵家的姬女。然而圆润的菽豆产量很低,除了做羹菜必用之外,种的不多。这枚种子个头不比菽豆小,可却只有玉润而无珠圆,像极了农夫瘦削的脸颊,透着那么一股说不出的寒酸。这份低贱的模样,总会比菽豆产的多。

大未必一定好,但小有时候一定不好。譬如粟米,小若蚁卵,手有不慎落在尘土之中,挑拣起来也自麻烦,收获之时尤甚,年老弱妪盘坐于地,不认辛苦与尘土共朽,可怎么挑拣也挑不干净,秋雨之后场院芽苗翠绿,望之心疼。这枚种子,便无此虞,失手打翻就是三岁孩童异能拾捡。

五谷之麻,多以衣用而非食,之前适曾说这奇人给他种子的时候可以救济天下饥馑之苦,自然是吃的。

可这样的种子,饶是苇曾出征,也曾去过齐鲁卫郑,算是见过些许世面,却何曾见过这样的种子?

既是未见,奇人之说必是真事。况且这种子非此一种,奇人有说能救天下饥馑之苦,产量必丰。

苇猜测,若是长得如同黍宿一般,又是这样大粒,一亩或可能收一石半。

什一之税,早有定数,这多出的半石便是农人自己的了……若是公田也种植,公室贵族岁用既足,说不准便免了什一之税呢。

夕阳下的这么简单却神秘的种子,已经足够苇做一场好梦。

当院墙终于挡住最后一缕斜阳的时候,苇才如梦初醒,颤抖着喉咙,带着诸夏农人天生的那种对粮食的虔诚,问道:“这……这叫什么?”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适心说,这当然是玉米。

玉米当然是玉米,但此时不能叫玉米。

正如麦,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字?但叫的人多了,麦便成了麦。

诸夏重玉,大争之世亦有荆山卞和献玉的美谈,叫玉米最是适合。

但对于心怀野心的适来说,最适合的名字反而是最不适合的。

这东西不能只是个可以让更多人不挨饿的玉米,还得趁机扩大墨家的影响,以便将来推广开的时候扩大影响。

思考半天,胡诌道:“这叫墨玉。墨家之玉。”

“墨玉?”

芦花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玉米,觉得这玉字用的极好,若是用麻线穿在一起,挂在耳垂或是坠于脖颈,未必便比不过那些士女的翠珰。

可这墨子却用的极不好,爱不释手地看了半天,嘟哝道:“这明明是黄色的玉,怎地是墨色的玉呢?”

“墨家不以金玉为宝,而是以救济天下为宝。那奇人说此物高山荒凉之地尤可种植,让天下少受饥馑之苦,正是救济天下的宝物。在我墨家眼中,就如同王公贵族眼中的玉一样,都是倾城之宝,因此叫这么个名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墨家之玉宝,而非墨色之宝玉。”

胡诌之后,又拿出几枚胡萝卜的种子,这一次便其貌不扬了,可适接下来的话却让苇惊的半天没有合上嘴。

“这叫鬼指。世人都以为鬼藏于地下,这东西长成后就像是手指一样,其色如肉,欣长如指,藏于地下,是天鬼舍弃了手指赠与天下之人的。”

芦花一听这话,吓的叫了一声,下意识地躲到了适的身后,不敢再看那枚其貌不扬的种子。

苇也咽了口唾沫,不想接下来的话让他比听到鬼指之名更为惊怖。

“这鬼指要是种好了,一亩可产十石甚至二十石。虽然不能当做粟黍,但饥荒之时可以救命,而且脆甜如蜜。”

适这话没有胡诌,胡萝卜在大亩之下用草木灰和粪肥,产个三五千斤不是问题,论救荒比地瓜还要好。所以前世乡村,多有葫萝卜崴子、胡萝卜屯、胡萝卜坳之类的名字。

只是这东西毕竟不如地瓜,地瓜可以晒干磨粉,怎么也算主粮,这东西就只能救荒用了。

以现在的小石来说,亩产十石什么的都是怕吓着人往小了说的,尤其这还是不知道凝结了多少汗水劳动遴选出的良种。

饶是说的保守,十石二十石这样的数量还是吓了苇一跳。

他当然希望这是真的,也相信适说的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越是希望是真的,越怕最终是假的,所以越不敢相信。

惊惧还未结束,远未结束。

适又照着这样的套路,将各种稀奇古怪的种子拿出来,一一给起了稀奇古怪的名字。

譬如胡诌为鬼布的棉花,说是天鬼为救世而将身上的衣衫凝为种子,栽入土中,以求人人有衣可穿。

当然也有没胡诌的,比如向日葵,这个用不到胡诌,改成夏葵就好。

天下有春葵、秋葵、冬葵,唯独没有夏葵。而葵菜本身也有向光性,所以有葵藿向日的说法。仲尼还借着葵菜的向阳性讲了个鸡汤,说是鲍庄子连葵菜都不如,人葵菜还知道叶子遮住阳光保护自己的根茎呢。

一直到拿出胡诌为鬼头瓜实为南瓜的南瓜子时,芦花终于笑道:“小哥哥,你果然不会种地,这是葫芦,我认得。”

说完摇摇一指院落中的葫芦架,那是夏秋常吃的菜。

适想了想可以挖出鬼脸、里面安上蜡烛的南瓜,摇头笑道:“那到时候就看看是奇人骗我,还是你认错了。麦和狗尾草在没有结实之前,又怎么能分辨呢?凡事不可妄加揣测,要看结果,不可凭空猜想。你要记住。”

芦花低着头,哎地答应了一声,心下却有些委屈,心说这明明就是葫芦,只不过葫芦籽像是我们的脸,瘦巴巴的;你这葫芦籽是贵姬的脸,胖乎乎的。

委屈之后,转念又想,他既然这么说,想来是真的在意我,不想让我走错了路,应该是这样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凡事总有两面,换个方式一想,她心里的委屈反倒变为了一种暖哄。

再想到刚才被吓了一跳的鬼指,忍不住问道:“那个鬼指……是天鬼的哪根指头呢?”

“你猜呢?”

芦花想了想,羞赧而又胆怯地伸出小拇指问道:“是这根吧?”

“为什么这么说啊?”

“我听你说的这天鬼,是想着世人的。小拇指又没有太大的用,他便切了给世人以防饥馑。剩下的手,或是做别的了吧?”

适笑着伸出了曲着小拇指的右手,向前一伸道:“剩下的手指,都在你我身上呢。要不然为什么小拇指最是笨拙呢?天鬼本想着自己平山川、整河流,以利天下。但是它纵然厉害,终究只有一人,于是将最灵活的四根手指送给了天下之人。于是燧人氏可以用手钻木得火、大禹携万民以手整大河、万民可以以手握耒耜以养肚腹……”

芦花和苇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想象着天鬼的模样或是那种心怀,又看着那些名为鬼头、鬼指之类的种子,心头莫名地悲伤。

“那天鬼……死了吗?”

“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适很郑重的说着,自己嗯的一声点了下头,又道:“凡有人说见到天鬼了,定是想要欺骗世人,其心可诛。”

“那天鬼死了去哪了?”

“我们从哪来?”

“我们死后去哪?”

“天鬼为什么要死?”

一个简单的问题,引来了一连串的疑问,此时鬼神之说正盛,又处在重鬼神善卜龟甲的宋国,这样的问题很难回答。

适仰头想了一阵,念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天下人的问题。”

“所谓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借用了屈原的《天问》,将整个鸿蒙时代的问题一一问出,刨除掉里面不想要的阴阳之说,引出他想把墨家虚无的天志修改为配合墨家辩术可推断的天志。

这些问题很难,难到没有一个人知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或者说有人可以一一解答,但是在墨家看来都是不对的,因为逻辑上讲不通。

此时尚未焚书,亦未儒家一统,所以哪怕连三代之治这样的说法都是各有说辞。

诸子都讲究以史为鉴,想要确定自己的学说合情合理,大多要托古改制、借古喻今。

所以儒家史观中的三皇五帝,是禅让的;法家史观中的三皇五帝,是血淋淋地杀出来的……

天下未曾统一,也就没有一种必须被接受的、唯一的说法,大可以随意更改。

适是个死硬的无神论者,所以天鬼必须已经死了。

适是个死硬的无神论者,所以天志必须无情没有人格。

但用这种鬼神之说说出来,芦花与苇这样被困在田地中的农夫却最容易接受,他们需要一个完整的故事,也需要一个乐土。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那日在田地里讲起《硕鼠》所说的乐土,是需要靠双手和大脑创造出来的。

他们更不知道是,所谓的天志,将会被更改为一种相互适应的进步和更好的政治制度的僵硬的历史必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分阶段的相互适应,以某种器具的出现和普及,作为九重乐土的分界线。

甚至这种僵硬的历史必然,是每一个信奉的人要去努力的。

狭义来说,历史没有必然。

但对穿越者而言,铁器、垄作、大一统、新纺织、有可借鉴的更先进的政治制度、科学、识字、尚贤为官、纸张和印刷术等等这些,就是必然,就是天志,就是乐土——人间的乐土,相对于此时的乐土。

用谶语和经书作为外壳,实质却是一部计划蓝图。

如果昊天上帝天鬼说,牛耕比之漫天撒籽是好的、棉花应该这样纺纱以替代棉布、河流怎么防护堤坝、什么样的政治制度最适合诸夏的地形、大一统是好的等等……

于此时,并不是坏事。

自然的演化太慢,为求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于彼时,他自然会消亡。

而现在,此时与此刻,此地与此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间小茅屋,以及屋外的田地中的人,他们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只需要被这个向天发问的故事吸引。

芦花和苇听完了适的发问,一样陷入了沉思。

这不是一个人的疑惑,而是所有民族懵懂期都有的疑惑。

是啊,这是个问题,这些都是个问题。

远古开始时,谁将此态流传导引给后代?

天地尚未成形前,又从哪里得以产生?

明暗不分混沌一片,谁能够探究其中原因?

大气一团迷蒙无物,凭什么将它识别认清?

白天光明夜日屯黑暗,究竞它是如何安排?

天地的大小,到底有多大又该怎么测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都说女娲造人,那么造人之前,又是谁造了女娲呢?

是什么分开了贵贱?

是怎样才能天下定于一?

是怎样才能亩产两石粮食?

是怎么样才能贵者不恒贵、贱者不恒贱?

是怎么样才能抵达人世间的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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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提出了问题,但却没有急着解答,而是用那些孩子们马上要来听故事为借口搪塞过去。

留下悬念,以后再讲,也或许是因为人暂时太少,等人多了再讲。

墨家的明鬼与天志,是个解决不了就难以壮大的漏洞。他即便不信,可既然想要依附墨家搞事,也不得不谈这个问题。

晚饭之后不久,陶罐还没有刷洗干净,就有一些孩童来到了院落里。

几个懂事的孩子沿途采了一些蒿草加入院落内的火堆之中,艾草燃烧的味道是蚊虫所不喜的,正可以驱蚊,也方便围在四周听故事。

适很会讲故事,在这个时代,哪怕最粗陋的讲故事技巧,也会吸引很多的人。

孩子与闲来无事的大人们,眨着眼睛,听着发生在他们千里之外、半百之前的楚国故事,对那个受了伍子胥千金请求不要说出自己下落而以为侮辱人格投河而死的奇女子感慨不已。

故事说到最紧要的时候便停下,推说天已经太晚,不要误了明天早晨去田里干活。

人群散了,伴着星辰。

人群又来,伴着落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就这样,这间矮小的院落,成为了附近村社越来越多的人晚上乘凉时的聚集地。

一开始只有二三十个孩子,七八个大人。

后来有了四五十个孩子,二三十个大人。

故事从伍子胥悬头笑看亡国,讲到仓颉造字天地变色;从墨子止楚攻宋,讲到齐国田家大斗出小斗进吸引农奴逃亡;从大禹顺应天志统领诸族修河开垦杜绝继承权内战,到周朝顺应天志井田殖民弃用奴隶少用牺牲祭祀,再到如今的生产条件下天志应该是什么样……

再后来,每家轮流准备一些柴草,将火堆点的闪亮,每晚听故事的时候也围着火堆搓麻条,学着用芦苇杆编凉席,或是用火烧木头挖出孔做连枷,还有种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甚至于到最后,人们开始觉得芦花家的院落太小,将地点转移到了谷场上。用刚学会的、用芦苇杆编好的凉席,搭了一个可以遮挡夏雨秋风的凉棚。

适也在大约一个月后,终于组织了一次取代了村社原本公益权力的集体行动,带领着这些整日听故事、学编席、做连枷、发牢骚的人,给村社内一家孤儿寡母翻修了一下屋顶。

简单的茅草和芦席做的屋顶,总可以防住随着雷声轰隆而越来越多的雨水。

但他一直没有再谈天志和鬼神的事,他觉得还不是时候。

既然天鬼已死、天志可推,那么便只有现世而没有来生,更没有地狱天堂。

没有地狱天堂、恶鬼六道、轮回往复,想要这些村社众氓相信乐土存在,就只能在现世让他们看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让他们看到希望、摸到真实,切身体会那种以往不敢想象的幸福。

这种希望和真实,在适没有权力、没有土地、没有金钱、没有耕牛驽马的时候,只能依靠那些已经播种下去、但还没有收获的种子。

在收获之前,播种下九重乐土的幻想;在收获之后,就能触摸到九重乐土的希望。

……

种植,需要知道节气。

宋国用的殷历,比适所熟知的农历要早一个月,殷历的正月是他熟悉的农历的十二月。

虽然历法不同,但是最基本的冬至是一样的,这一天木杆的影子最短,而且冬天不像夏至那时候氤氲满天影响观测,这一天各国都算的很准。

这时候的天气也比前世暖和的多,适听苇说起过他见过鳄鱼,宋国放到后世就是河南,这里能有鳄鱼显然要暖和的多。

他手里的种子基本上都可以在冬天到来之前收获,无霜期足够,节气也基本上对的上后世一年两熟或两年三熟的时间点。

种子的事,只有芦花和苇知道,他们也是最早听过《天问》的两个人,所以不用担心他们会说出去。

选好的土地隐藏的不错,谷子在结穗后虽然总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当不起高粱才能用的青纱帐,但也足以遮掩住一些人的视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三周亩的土地早已经空了出来,苇虽心疼于适将那些长得很好的谷苗全都拔了出来,却也在玉米、棉花、花生、芝麻等发芽后充满喜悦。

地瓜放在家中,用湿润的沙土催出嫩芽;土豆一切数瓣,深埋在土靠生命的力量拥抱阳光;向日葵长成后最怕成群的飞鸟,栽种在院落之内,未曾开花之前和凤栖之木有几分相似……

最让苇和芦花吃惊的,不是这些种子真的发出了芽,而是适的种植方式。

天不亮,适便拿着木耒上了田。

将原本松软的土地深深地挖开,靠着简单的石锄备出垄墒,半步一行,这是和别处完全不同。

到中午,别人歇晌的时候,适背着一个柳条筐,拾捡阡陌间的狗屎、牛粪。每天傍晚吃饭之前,又会跑到淤泥池中,挖出一筐淤泥,填在自己的那三亩小地上。

每一行垄墒之间,都细细地埋好难闻的艾叶,让那些习惯在地下生活的蝼蛄地蛆无可奈何地搬走,远离这难闻的气味。

种下种子的前几天,每天晚上都靠着一张凉席支起的小棚子,恐吓着那些趁夜出来的老鼠。

玉米传粉要靠风,所以玉米要种的很密。否则那些花粉到处乱飞,落不到穗子上,玉米粒会像是七十岁老人的牙齿一般,稀稀落落。

胡萝卜喜欢水肥,需要深挖松土。否则僵硬的土地上长出的胡萝卜不能叫鬼指,也或者那天鬼是武大郎的模样。

地瓜叶子喜欢扎根,若是平时需要将这些扎的根挪走,但在这时候需要让他们多扎根,以长出更多的块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南瓜喜欢爬蔓,可不能让他们和花生太亲近,不然要把花生给遮死……

不同的作物,要用不同的手段。

种地,是项技术活,不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只不过这项技术已经深入到诸夏后代每个人的心里,以至于让人们以为这是最卑贱和最没技术含量的活。

在苇看来,这哪是侍弄庄家,简直比得上远处贵族私田里那些侍候贵族的隶奴了。

若是地要这么侍弄,可要累死个人,一家百余亩地,这样精耕细作可不行。

他哪里知道适所熟悉的那个年代之前,人多地少,精耕细作已经成为农家的本能,再不是春秋战国之时地多粗犷的年月了。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适的肩膀因为整天背筐变得厚实了,双手有了和木头整日亲密接触留下的茧子,身子也瘦了一圈。

除了每天要忙自己的事之外,白天还要帮着苇和芦花忙地里的活。纵使兄妹俩都不用,他也依旧如此,以交相利的角度看,他家最缺劳动力,自己算是个只吃饭不要钱的长工,怎么都不会有人厌倦。

晚上则是撑着疲惫的身体给大人和孩子们讲故事,讲一些简单的疾病预防,讲一些简单实用的农闲可做的手工业。

累的实在扛不住的时候,适会躲在没人的地方,自己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想要做大事总要吃大苦,必须保证第一波收获惊吓到众人,这样才能讲天志明鬼,这样才能在墨子回来之前就有所名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人是最为坚韧和有耐力的动物,牛马都不及,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

适也不知道,但这一个月后,他知道自己原来竟能吃这么多的苦。

两个月后,天更热了。

一场夏雨之后,那些昂贵的种子带着强大的生命力,不断地朝着天空伸展着自己的手臂。

四行玉米长得常年拉弓的贵族的拇指般粗细;地瓜铺满了那一小片土地还在不断扩张;土豆没有从美洲偷渡来的瓢虫侵害并无天敌;芝麻节节升高已经绽出黄色的小花;小孩手掌般大小的南瓜花中野蜂蝴蝶并舞;高粱太少算不得青纱帐却也站的笔直;花生的第一朵雄花已落刺破泥土想要和女花生相会……

旁边那个可以挡烈日、挡夏雨的简单凉棚下,苇和芦花已成了常客,欣喜不已地看着这些不断成长的作物,怎么看也看不够。

比起原来漫天撒籽的散乱,成行成列的作物像是最精锐的士兵,说不出的壮美。那些铺开的绿叶黄花,结出的是几个月前听到的亩产数石的希望。

适选了两根胡萝卜,挖出来洗干净递给兄妹俩,脆甜的味道带着清香,芦花觉得这是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早没有了当初听到鬼指这两个字时的恐慌,反倒是充满了对天鬼的感谢。

汁水在口舌间荡漾,舍不得下咽,而是咀嚼成商丘河畔常见的细沙般的糊浆,小心翼翼地用舌尖感受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清脆的响声后,芦花将剩下的一半递给了适。

“你怎么不吃?”

适没有接,笑道:“我吃腻啦。如今鬼指是好东西,你们就是天天当饭吃也吃不腻,至少比饿肚子强。可我们墨者啊,却盼着天下之人吃腻了鬼指,终于发现还是粟黍麦好吃。”

芦花想,怎么会有人吃腻了鬼指?要是自己选,宁可天天吃鬼指,要是煮熟了也一定很甜。

或许有一天,真的吃腻了,可最多也是发现粟和黍比这鬼指好吃,麦子算个什么呢?怎么能比这东西好吃呢?

又一声咬断了鬼指的脆响后,芦花靠近了适,小声道:“小哥哥,你肯定没吃过麦吧?麦才不好吃呢,煮的再久那皮也不好吃。”

她想,鬼指啊、墨玉啊、夏葵啊这些东西,你肯定比我知道好不好吃。

可是麦子啊,我可吃得多了,真的不好吃。你要说麦子好吃,别人可要笑话你。

我可不想让别人笑话你。谁也不行。她想,然后想着自己应该给自己做一件好看的新衣裳。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村社谷场发生的消息,随着那些嘴快的妇人很快传遍了村社,引来许多人去观看。

那些蚂蚁还未散去,反而更多了,还有不少的蝴蝶在上面停留,震撼人心。

适来村社不久,谁也不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但是做的事却一件件让人印象深刻。

马上要收获了,适说,连枷是好的省力的。于是村社里都有了连枷。如何安装、如何钻孔,这样可以省下弯腰力气的农具就被他带着一群孩子弄出来。

前些日子天旱的时候,适说,浇水是符合天志的。于是村社里的男女老少在沟渠边挖出了大坑,用木头卯出了方槽,用简单的桔槔将水灌溉进田里。比起别处,这里的庄稼长得极好。

孩子们昨日说马上就可以吃上一顿鱼了。为什么,只因为是适说的。于是村社里今天真的吃上了鱼,而且都是鲜活的,连网也没有用,就靠那些孩子随便动了动手。

而现在这些蚂蚁和蝴蝶,更给这些人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不少人颤抖着,亦或是兴奋着,偶尔想起适平日里说的那些乐土般的生活,觉得似乎真的可能达到。

然而也有人反对道:“适说,天鬼死了,这世间就算有鬼,但是看不到、摸不着、不和世人有交流,在他们墨家的有与没有中,就是没有。”

可也有反问道:“如果没有,这些蚂蚁又为什么会聚集在这里?或许鬼我们看不到,但会给我们启示,就像是我们烧龟甲占卜一样。”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那些剖开的鱼就在太阳下,人们竟然忘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很快,六指飞快地跑到芦花的家中,喊道:“适哥哥!你快去看看吧!”

芦花以为是谁又热晕了或是怎么了,正想着自己学的那些东西可以用得上,却不想六指接着便喊道:“谷场那好多的蚂蚁……大家都说是鬼神在嘉奖你呢……”

适嗤的一声笑出来,骂道:“鬼神真要是想嘉奖我,那应该知道我们墨者想要什么。不给我们想要的,却给这些东西,就算有鬼神那也是不知道人心想要什么的鬼神,又有什么用?我早说了,这鬼神既看不到、摸不到,对我们来说就是没有。”

六指嚷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们不信啊。”

适嘿了一声,领着芦花和六指朝着谷场跑去。

还没到那,就有人喊着他来了之类的话,数十人让开一条路,一些人用些惊异的、仿佛大泽山前陈胜手下的徒卒听到狐狸叫的表情一样。

甚至,有些人有些敬畏。

芦花也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些蚂蚁,他听适说天志鬼神之类的东西听得最多,总结起来就是天志是规矩、鬼神不与人世相交有也等于没有。

可这样的事,却就这么发生了,适又说眼见为实……如今眼见了,如果不是鬼神之志,又该怎么解释?

适走过去后,趴的一脚踩死了许多的蚂蚁。

几个人怪叫了一声,仿佛这一脚是踩在了自己身上,心说这可是鬼神的显灵,怎么能用脚去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适一脚踩完后,装模作样地蹲下来,拿手捏了一点泥土,起身道:“我和你们说过的,这鬼神不与世人相通,唯一留下的便是可被学会和推出的天志。天鬼都已死了,这样的事你们怎么还能相信这是鬼神呢?”

这话说过不止一次,很多人是相信的,可如今见了这事还是有些疑惑。那些素来相信鬼神之说的,则质问道:“你常说眼见为实,这难道不是眼见吗?”

适笑着反问道:“你见到什么了?鬼在哪?这明明是蚂蚁。难不成你这都不认识?”

那人焦急道:“这……可……”

适又道:“我说了,眼见为实。我再问一遍,你们眼见的是蚂蚁还是鬼?”

众人这一次倒是一起说道:“我们眼见的是蚂蚁,可是蚂蚁这么做一定有看不到的鬼在驱使。”

适摇头笑道:“你们要这么说的话,其实也对。但不能说是鬼,而是天志。什么天志?是蚂蚁喜欢甜味的天志,这是不可更改的。无非就是有哪个贪吃贪玩的孩子去弄蜂蜜,洒在了这里,怕你们责怪他们贪玩,所以没说就是。”

这时候他又将六指卖出来道:“这种事常有。六指这孩子你们不让他去水里玩,还不是瞒着你们去?这也是一样的,怕是你们不准孩子弄野蜂怕被蜇死,所以孩子弄了后洒在这里,不敢说就是了。”

六指在适的身后,委屈不已,心说适哥哥你怎么就把我给说出来了?

芦花笑吟吟地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即便不蹲下尝尝那土也信了适的话,心说定是这样的。

于是她蹲下来,拿出手指捏了一小撮还没有干的泥土,尝了一口吐出来道:“真的是甜的,有蜜的味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很多人闻言都纷纷蹲下,对那些刚才敬若神明的蚂蚁没有了尊重,呸呸地吐了几口后,加上刚才适那六指说话,都信了这番话。

适等众人静下来,这才道:“眼见为实,的确是这样的。但你们眼见的,只是蚂蚁,而非鬼。所以说,你们只能说见到了蚂蚁聚在一起。可缘何聚在一起?可能是鬼神、可能是蜜糖、可能是要下雨……这可不是能胡说的。我早就说了,天鬼已死,众鬼不与人世相通,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苇在一旁咧嘴笑道:“原本信一半,可今天看到蚂蚁聚集又不信了。听你这么一说,倒是连那一半也信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适接着说道:“来吧,不管这些蚂蚁,可惜了这些蜜。咱们今天便好好吃鱼。”

自导自演的一幕,彻底扫清了这些人之前的将信将疑,诡辩为可被掌握和操控的天志也让这些人多少明白了一点。

众人都想,这蚂蚁蝴蝶喜欢甜蜜,这可不就是天志吗?这是不可更改的,天志无穷无尽,解释万物,但知道了蚂蚁蝴蝶喜欢甜蜜这一条天志,便可以解释刚才的事。

按那些孩子所说,适之前捉鱼、捕鼠的办法,不就是掌握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天志吗?那罐子有老鼠后头重脚轻,当然就会倾倒过来被石头挡住,这样的天志便可用在前些日子天旱取水的桔槔上。

这些人想起来孩子们说,这种天志称之为杠杆,可以用在很多地方,而且可以算出能省多少力气。

这样的天志,是能学会的啊并且可以了解的啊。

想到自己竟然可能也知晓一部分天志,很多人既是兴奋又是害怕,隐约间似乎明白了一些事,又似乎还没有完全理解。

经此一事,众人只当发生了一个笑话,从将信将疑变为深信不疑,又从深信不疑变到另一个反面的深信不疑,于是心头的种种疑问开始产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什么是天志?”

有人这样问,适用最简单的道理回答道:“有一支长剑,你刺入身体会死;不刺入身体不会死。那么顺应天志就简单的多,在于你想要做什么。想死,就刺入身体;想不死,就不刺入身体。但在这之前,你一定要知道刺入身体会死,这就是天志。”

有人疑惑道:“这么简单?”

适笑道:“简单吗?你怎么知道刺入心里会死呢?”

“听人说,听父母说的。”

“那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最早的时候,总有一个人,拿剑刺过然后别人才能知道,于是你们才能听说,并且相信。所以,了解天志,可以听别人说,这是闻知;可以亲眼见,这是亲知;也可以看到别人死推出来自己也会死,这是说知。这就是墨翟先生曾说的,万物之间的道理,是可以推测出的,很多事的道理也是相通的,理解了万物的道理,就能理解天志。但除了已经死掉的天鬼之外,再没有人能够了解全部的天志了。”

有人喊道:“你常说的墨翟先生也不能吗?还有当初的仲尼也不能吗?”

适笑道:“当然不能。天志无穷,若知晓了全部的天志,便要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宽、何时有雨、何时有日食月食、何时天旱、如何治疗所有的疫病……世间之人,又有谁能说掌握了全部的天志呢?但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学的,学的越多,想必越能顺从当初天鬼的愿望,也就越容易在世间建起九重乐土。”

这些人常听适说什么天鬼、天志、明鬼、九重乐土之类的说法,今天被他这么一撩拨,一个个充满了好奇和幻想,纷纷问道:“按天鬼所说的第九重乐土之上的人,是知道天有多大、何时有雨、何时有日食月食的吗?第九重乐土,是什么模样呢?”

适微笑着回忆起自己穿越前的世界,那样的熟悉于是不用去编造与想象,大声道:“那第九重乐土啊……人们可以提前三天知道何时有雨,可以知道天有多大,可以遨游九天,可以下五洋捉鳖。人们知道了粮食为什么会生长,所以顺天志而为,亩产粟米十石;人们知道了雷电缘何发生,所以家家有借用闪电之力的烛火;人们知道了云为何飘在空中,所以从宋国到齐国临淄可以飞着去,只需要片刻……”

此时最有想象力的人,也想象不到那样的生活。想象的,总有漏洞,但适却是真正在九重乐土中生活过的人,所以他的形容绝无滞涩,最能让这些人身临其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些苦难的人听到这些,一个个看着天空,畅想着那是什么模样。那不是死后才能去的天堂,那似乎是可以在人间建起的天堂,或许千年,但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总可以达到。

失神中,有人明白过来这是最终的乐土,而不是现在的乐土。

于是喊道:“适,那咱们现在能抵达的乐土,是第几重?又是什么模样呢?那些太远,我们想知道我们能看到的。”

“对啊,说说嘛。”

“就是啊,说说啊……”

适笑问道:“想知道?”

“想!”

他伸出五根手指,说道:“现在啊,距我们最近的乐土是第五重,而且这是可以在今生抵达的。就在天下、就在人世间,你们想去吗?”

“想!既是乐土,定会比现在好,你倒是说说,我们怎么才能去到这乐土呢?至少,也要说说是什么模样吧?”

适却笑道:“就算知道了什么模样,也不能想着就饱了。这鱼再不弄就臭了,咱们一会喝着鱼汤、吃着粟饭、就着葵菜,慢慢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剖开的鱼,刮尽了鳞,取走了脏,落入滚沸的村社公共乡会时的大陶缸中。

湛清的水,逃离井底,一抔祭天地,九抔共鱼煮。

滚烫而干净的石头,扔进很难加热的陶缸中,激出了鱼的鲜味,熬出了浓白的汤。

最后一把从不影响结籽实的分叉上劈下的香菜、折断的蒜叶,让这一锅简单的鱼汤有了一抹未来与希望的味道。

各样的葵菜、韭菜、腌葫芦摆放在村社众人面前,各家从家中带来的粟米饭、黍米粥,交汇在一起。

最鲜美的汤意味着最难吃的鱼,可即便难吃,村社众人还是舍不得放弃那些咀嚼起来毫无味道的鱼肉,满足不已。

满足之外,更有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和希望。

可以吸引所有人的天堂,总是不劳而获便可以流着奶和蜜的,所以注定这不可能在人间建成。

可以吸引最底层的天堂,不需要不劳而获,只需要劳有所得,甚至有时候只是隐藏于桃花园内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就行。所以这注定吸引不了贵族。

这些村社间的农夫听完了适讲的第五重乐土的畅想,终于明白万物是相对的、变幻的、运动的。

饿的时候,乐土就是一口粟饭;渴的时候,乐土就是一口井水;累的时候,乐土就是一屋麦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于是他们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九重乐土。

茹毛饮血的时候,刀耕火种就是乐土;刀耕火种的时候,大禹治水便是乐土;氏族争端的时候,夏定天下就是乐土……至于是不是真的这样,反正他们也没读过《国语》,连字都不识,随适怎么说。

彼时的乐土不是此时的乐土,此时的乐土也不会是彼时的乐土。

对他们而言,九重乐土太远,甚至难以想象。

于是他们知道了第五重的乐土是什么模样,而且听起来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值得为之去做。

鱼汤的鲜味中,人们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从极北之地的肃慎,到蛮荒之地的百越;从蓬莱的东海之滨,到穆天子驾车曾游的昆仑,诸夏一统,再无争锋。

为了地尽其力,凡是土地只要开垦便属于每个家庭,前五年免税赋,五年后十五取一。

这税赋不是为了不义争霸,而是为了修筑河堤、抵御来抢掠的戎狄、也是为了俸养官吏。

那时候的官吏,取其贤者,使贵者不恒贵、贱者不恒贱,尚贤取贤。

墨者汲取草木的精华,凝而为一种丝帛,可以写字,价贱如麻,轻盈如蝉翼,于是人人读书识字,通晓天志,选其最贤与最能领悟天志的为官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时候每家都有一头牛,牛后面有墨者秉持天志做出的犁铧,一天可以耕种几十亩地。

只要有力气,便可以开垦那些无人的荒地,五年后选拔出的官吏会丈量这些土地,并发一张取自草木精华薄如蝉翼的契约,以定归属。

那时候的官吏,通晓天算,就算是圆形的、多出棱角的土地,也能准确地算出亩数,丝毫不错。

那时候的地里,会种植一种名为鬼布的作物,七月流火的时候,白花盛开如同飞雪。

这些白花可以织成布匹,而且不需要再浸泡剥皮,最勤快的女子几天就能纺出一件新衣的纱线。

那种布洁白如雪,虽然不如蚕丝,但是产量很高,庶民之家一年也能有两身衣裳。

那时候的地里,会有三种新的谷物。

一种长得像是小孩子的手臂般大小,谷粒就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晶莹如玉,像是最干净的贵家姬女的牙齿,惹人喜爱。

这种新谷可以种植在荒山之上,如今那些用不到的土地也有了用处。这种新谷一个就能搓下两小升的谷粒。

另两种长在地下,每一个都有女子的脚那般大小。味道如同王公贵族吃的那种从楚国送来的柘汁,糯的像是煮熟的黍米黏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且这些新谷的亩产更高,高到如果人种百亩,不仅全家够吃,还可以养些鸡豚狗彘之畜,或是换钱或是自吃。

那时候,每家每年在冬至的时候,都能吃上一只鸡,或是几斤羊。

除了这三种新谷,还有许多的菜蔬生长在从肃慎到百越、从东海到昆仑的土地上。

有一种菜,颜色如火,吃起来就像是舌尖被火灼烧一样,冬日里吃上一顿浑身是汗。

有一种菜,状如鬼指,脆甜如蜜色泽如肉,若遇到荒年春霜,种上三亩,全家便可无饥馑。

那时候,每家都会有三五件恶金的农具。比起金铜要贱的多,可是用起来却比金铜更好用。

墨家的人会建起一座座冶炼恶金的作坊,恶金取自地下,无穷无竭,每天可产千件。

那时候会有一种弓失,最笨的人三个月就能学会,于是那些眼馋于富庶的敌人难以支撑,九州之兵以一当五,因此十五税一足以。

那时候会有一种用黏土烧结的石头,用来建造房屋,不再惧怕蠹虫蚁咬。窗子上会糊上那种用草木做出的薄如蝉翼的贱帛,风雨无惧。

那时候会挖掘沟渠,旱时取水、涝时排洪。又修有运河数条,东海的鱼、洛阳的醋、楚地的柘、宋地的麦,彼此交汇。九州方圆,各自照应。幽州荒、则引青州之粮渡海而运;荆州荒,则引巴蜀之米沿江而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到那时,便会按照墨翟先生所说的那般,选圣人为天子。这圣人便是通晓全部天志的人,若没有,则令王与臣氓通约。以约法为天子,约法之下才有官吏,约法之下人人相平,即便贵为王侯亦不能背约法而驰行。

悖约法者,人人诛之。不义之战,人人唾之。诛无道、秉天志、抵乐土,人人从之,则乐土可建于九州。

这样简单的描诉,并没有丝毫不劳可获的幻想,只是一个所谓“盛世”的封建王朝模样。

可即便这样,已经足够让这些村社的人如痴如醉,甚至觉得有些遥不可及。

至于他们偶尔听说的在下一重的乐土,则根本没去考虑,那实在太远。

因为怎么可能会一个女人一次能纺十锭纱?怎么可能会有一种黑色的石头代替柴草?怎么可能会有一种无色透明的仿佛水一样的东西安在窗上遮挡风雨?

再说便是第五重乐土就已经足够,那些剩下的是留给子孙的,这辈子只求能看到所说的第五重乐土就好了,哪还敢奢望?

村社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到底什么样的谷,可以有小孩手臂般粗细?什么样的菜,可以脆甜如蜜色泽如肉?什么样的办法,可以让恶金不容易折断而又便宜?什么样的犁铧,能让一头牛就能拉动?

但人总有幻想的权力,即便最卑贱的人也该有。

幻想之余,他们却不知道,这些幻想中的某些谷物与菜蔬,很快就会出现在他们眼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到那时,这乐土之说就不再是幻想,而是成为了一种可能——既然菜蔬三谷是真的,剩下的一定也是真的,也是通晓的天志的天鬼所推算出的乐土。

而已经见过了玉米和胡萝卜的苇与芦花,终于明白过来适要做的事,远比他们想的更为宏大,墨者到底是做什么的心中多少也有了一些了解。他们不会去说,因为他们知道马上就要收获。

预言的可怕之处,在于半真半假。当半真出现后,没有人可以保证剩下的不是真的,如果不是那只是没做到。

于此时,没有人可以做出这样的预言,除了适。

而当这种预言的一部分实现后,剩下的预言也就成为了人人为之努力的方向。

半真,谁能保证半假呢?

当玉米、地瓜、胡萝卜、棉花这些在乐土幻想中才有的东西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谁又敢说牛耕、贱铁、纸张、考试这些东西不是可以实用的呢?

有预言,且被实现一部分,那么就能握住天志的解释权。

到时候,无论是谁弄出来的,都可以拿着这篇谶语说这是天志。

虽然无耻,但却有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村社陶缸前的适,面对微笑,看着这些沉醉其中的农夫,心里明白等到玉米收获的那一天,自己就算是走完了第一步,也是最难走的一步。

这些农夫的畅想欢笑,在他看来竟是如此廉价。

上辈子他出身不高,可即便如此他也看不上自己所描绘的第五重乐土,再好的封建王朝盛世,也赶不上他前世一个最普通的人所拥有的一切。

可对这些农夫而言,却像是苍蝇见到了腐肉,一头扎进去再也不想出来。

他前世上了那么多年学,学到的最有用的东西就是抓住矛盾、解决矛盾。

如今这天下的矛盾,显而易见,无非三样。

大争之世,诸侯纷争,于是重税重赋,不重税重赋就会被人灭亡,大一统未必会轻薄徭役,但不大一统肯定不会轻薄徭役,这是个必要不充分条件,但却是必要条件。

贵族分封,束缚农奴,于是束缚了劳动生产效率。自由的农民,确定的产权,在人少地多的情况下,可以开垦更多的土地。

工具落后,铁未退火,于是生产力水平不足。此时的矛盾不是患不均,而是患寡,广袤的土地处处都是,九州之内不足两千五百万的人口,两百年之内没有地少人多而患不均的危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三样又是相辅相成的,谁能解决这三个矛盾,谁就可以一统天下。谁能发现这三个矛盾,谁就可以成为百家诸子中最有力量的那个。

可看似最简单的第二个矛盾,已经难倒了无数人。吴起这样的人物被射死、商鞅这样的人物被车裂,无数贵族与君王之间的争斗,无数次内部的权势纷争,很多都只为这一点。

魏国只是解决了第二点中的一小部分,便可以成为战国初年第一强国。楚国哪怕有武阳大败贵族势力大减的良好条件又有吴起这样的人才,终究还是无疾而终。

适不是王朝粉,也不是某国控。

在他看来,将来去哪都无所谓,秦也好、楚也罢,只要诸夏即可。

但无论去哪,都要保证有足够的人可以用。

哪怕是变法,他也要保证搞掉旧贵族后,有足够信奉乐土天志、学会认字算术农耕修河技术的人,顶替到那些旧贵族;还要有足够信任他、信奉天志乐土的自耕农,来顶住一波又一波的贵族反扑。

他又不想如商君被车裂、如吴起被射死,那就只好有机会下手便不留情,杀个干干净净。

杀完了,让新兴的地主阶层和工商业阶层补上来就是。实践已经证明,不看《周礼》一样可以治国,不像周礼贵族一样用餐刀叉子勺子而是筷子吃饭诸夏一样亡不了。

这是大势所趋,甚至将纸和印刷术用好,能让他保证连汉晋门阀这种东西都出不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种畸形的东西能出现,不过是因为信息传播技术的限制,他们就是中世纪掌握了圣经解释权的教士阶层,纸张和印刷术会把他们炸的粉碎。

毁灭门阀的,是蔡伦和雕版印刷。

夫子不想当圣人,可架不住后人逼着他当圣人。仲尼作春秋的时候,因为抄竹简难免有失误,将仲孙何忌的名字不小心抄成了仲孙忌,但后人既然把他捧为教主圣人,圣人当然不能有错,哪怕拉屎也自有深意,于是以义解经,认为这是孔圣人故意抄错的,为的就是讥讽那些名字是双字的人,有活力的儒家楞被改成了儒教。

伟大的儒家继承者、实践者、复古者、儒家真正的理想主义者王莽,一朝权在手便全面复古,甚至不准汉人起两个字的名字,当世找不出比他更遵守春秋大义的人了。这是最虔诚的一位教徒,结果最后还惹了一身骚,反而成了奸佞的代名词,何其冤也。

当然,墨家受制于局限性,也有很多糟粕的东西,甚至有些东西糟粕的厉害,尤其是在明鬼这件事上。

但墨家的优势在于很容易更改一些东西。

譬如子墨子言曰:“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员,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

天志,就是一种规矩。就像做轮子的人看圆不圆一样,扯别的都没用,拿出圆规和直尺量一量,是不是不是靠嘴皮子说的。

这天志到底是什么,语焉不详,可是很容易更改为宪法、科学、逻辑史观、甚至唯生产力论。

反正还有一句“君、臣氓之通约也”。找不出圣人,那就把约定的宪法作为圣人,立为天子,是为虚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符合科学的、促进生产力发展的、促进国民财富总和增长的、促进国家实力增加的,合乎通约流程的,就是天志。所谓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

这东西不是道德,很容易衡量。

这东西改起来很容易,而且墨家还有数百可以死不旋踵的理想主义者,最容易成事。

在适看来,将来想要更改墨经,这天志是必须要讲清楚的。

天志,不是技术,而是科学。

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

科学是一种解释世界的方法,可以促进技术也可以解释技术。

技术需要被解释,否则就会出现穿山甲作为药材能够通乳是因为穿山甲喜欢钻洞这种逻辑,但按照里面蕴含的解释世界的方法来看这似乎没错……

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相信的方式去解释世界,是因为穿山甲体内含有某种物质所以可以通乳;还是因为穿山甲喜欢钻洞所以可以通乳……

这就是诸子百家争鸣的原因之一,也注定了诸子百家不管谁得势都会弄死其余的诸子学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世界只能有一种解释。理性派得势的时候,杀起迷信派丝毫不手软,反过来也一样。

法家可以改变天下,但无法解释天下,没有给出让底层可以幻想的未来;最睿智的法家知道不法古,要根据情况的变化制定不同的政策,但他们只能依附君王,等到大一统完成需要改变的时候已经难以改变。

这是他们的大问题,这也是适不去西河投靠吴起、李悝、公叔痤而是要想办法混入墨家的原因之一。

这是唯一一个讲逻辑学的学派,也是唯一一个有自己的武装而不是完全依附君主的学派。

至于眼前这些如此如醉的村民,他们暂时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适希望的,只是等到他们、等着这些被贵族斥为小人、氓、黔首、或是愚民的人看到玉米地瓜这些谶语预言中的事物出现之后,当他受到别人威胁的时候、当他有机会变法受到阻挠和贵族反扑的时候,这些人可以站起来,有勇气保护自己的希望与幻想,这就够了。

为自己的希望而战的人,最难阻挡。

此时这些喝鱼汤的人,不过二三十户、五六十人。

但他相信,等墨子回来后、等玉米土豆地瓜胡萝卜的种子伴随着九重乐土的传说开始传播;伴随着退火的铁器在陶邑流通各国的时候,这数量会变为二千、二万,甚至更多。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转眼已是殷历的八月,周历的九月。

村社内的人已经开始准备重新整理场院,为忙碌了一年的收获做准备。

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他们需要先把公田里的粮食收获,才能忙自己家的事,否则是要受惩罚的。

那晚的鱼汤过后,村社里的人又喝了几次鱼汤,也被灌输了更多的天志、天鬼之类的说法。

适说,天地间万物循环不变,所以人吃了粮食要拉屎,但粮食没有屎也长不好。这就像是挖井一样,挖井是为了取出水的地方,但没有水的几尺却是不能少的;人种粮食是为了粟米,但没有叶子也就没有粟米;所以堆肥增产是符合天志的。

村社间的人便趁着八月之前的农闲,挖了一个公用的大粪坑,将各家的草木灰都倾倒在上面。

二十多户凑在一起,买了八头小猪仔,那些整天跟着适屁股后面的孩子们每天傍晚都要去割猪草、然后用祭祀用的大陶缸煮熟喂猪。

这些猪就养在粪坑的上面,猪粪之类的会排入到坑中,坑前有公用的麻绳作为厕纸来回摩擦用以清洁。

七月中,适带着几条鱼回到了商丘,还有两只野兔,背了几天的柴草。

嫂子骂了他几句不回家,但看到他被晒的黑黢黢的,还是心疼地给做了一顿好吃的。哥哥倒是没说什么,临走的时候悄悄给了他十几枚铜钱,却不想临走嫂子给包的粟米饭团里也多出来两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墨子还没有从齐国回来,也不知道那里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但是宋国内部已经开始了内斗,宋公当年是借楚国人的力量来压制国内的强力封臣,如今一旦三晋强势,国内的强力封臣肯定会借机施压,逼得宋公不得不参加三晋主导的朝见天子活动。

宋国被楚围城的事,已经无可避免。宋公当年被封臣内乱逼得走投无路,要不是楚国人帮忙,这位子早被人篡夺了,如今却要叛楚亲晋,楚国不愤怒是不可能的。

况且楚国如今咄咄逼人,深入中原,右翼的优势极大,左翼的秦国暂时还是友邦,还有平顶山、驻马店等地的长城和熊耳山为依靠,战略上是左守右攻。

宋国是楚国中原争霸的重要支撑点,放弃宋国意味着右翼侧面暴露。

除非楚国彻底放弃榆关、大梁等中原土地全面战略收缩,否则宋国必须亲楚,不亲就打的他亲。

而现在商丘却还是其乐融融,没有人为此做丝毫的准备。

在适回商丘的这段时间,村社外发生了小规模的疟疾,他一手教出来的芦花学着用凉水绞青蒿汁的办法,边行医边传播那些东西。

这时候没有酒精和乙醚,不能低温萃取,但榨汁的办法多少还是有用的。

以治病救人等手段为主体;靠鱼篓、堆肥等技巧为辅助;用适改写为将来美好生活的《豳风七月》为传唱谶言,以村社为中心,越来越多的人来听讲故事。

每个月举行的鱼汤祭祀与祭祀后分食的仪式,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参加,这种可以营造的仪式感配合上食物的诱惑,发展的很是迅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初期的仪式感很重要,适讲的那些东西又都是些本来就有的词汇,只是被他篡改了含义。

通过搞聚餐之类的仪式,来联络乡里感情、传播思想的手段,本就是墨子的手段之一。

《明鬼》曾说:今吾为祭祀也,非直注之污壑而弃之也,上以交鬼之福,下以合欢聚众,取亲乎乡里。若鬼神有,则是得吾父母弟兄而食之也。则此岂非天下利事也哉?

墨子的意思就是,有鬼也好,没鬼也罢,我们搞祭祀,不是把东西都浪费了都扔了。而是在祭祀完成后,大家一起分食,吃了的时候墨者可以顺便宣传一下墨家的理念。

有鬼呢,就算祭祀祖先了;没鬼呢,大家都吃了也不浪费,还能合众欢聚、增加村社的组织度。这是比重葬要好的,你把好东西都葬了,还不如拿出来让活人吃了呢。

再配合上《守城》篇中的什伍制度,墨子这样搞祭祀的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

适这个墨者是自称的、伪造的,具体墨家怎么搞祭祀他也不懂,祭祀是儒生的本职工作。

按照自己的改动之后就成了不伦不类的模样,开吃之前的拜祭无非三样。

天地,虽然无情,但却给出了暖和的太阳、解渴的水、耕种的土、润物的雨。

天鬼,虽然已死,但将一切奉献于世人。连同天鬼一起承受祭祀的,还有秉持天鬼通晓天志的诸人。取火的燧人氏、让人繁衍战胜野兽的伏羲女娲、尝草的神农、建屋的有巢……

祖先,虽然已死,但若是没有他们茹毛饮血、刀耕火种,也不会有机会争取第五重乐土。他们就是建房的根基、挖井的井壁、吃饱肚子的前三碗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重鬼神且愚昧的乡村,简单的仪式感能够让更多人的参与其中。最开始可能一些人只是被这种聚会鱼汤之类的东西吸引,但逐渐这种仪式内蕴含的思想会比仪式本身更重要。

说是祭鬼,实际上就是祭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祖先罢了。

参加这种仪式的人,伴随着青蒿治疗疟疾这种类似“施符水”的手段,越来越多。

也就是这样,适这种把天下大义整天挂在嘴边但其实别有目的的野心家;和芦花、六指这样的真的信了要行天下大义、兴利除弊死不旋踵的人,发生了一些小矛盾。

适暂时不想招惹那些小贵族,不想把矛盾现在就引出来,墨子没回来自己没靠山,万一搞出来一个诛少正卯这样的事,自己哭都没地方哭去。

所以尽可能只是在自治村社中传播,不要进入贵族的封地之中接触那些人。

但是芦花反问难道那些地方的人,就不是人吗?难道墨者就要放弃那些人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又怎么能叫行天下大义呢?那地方有人得了病,你明明能去治,偏偏不准我去,这又算是什么?

一直信任适的芦花,第一次和适发生了争吵。那些整天被他教育的孩子们,也有些不解。

晚饭的时候,芦花冷着脸吃了几口便要离开。

苇劝道:“他做事自有打算,哪有错的时候?你听就是了。”

芦花把勺子重重一放,哼笑道:“是他整天说,凡是都有道理,墨者就该信义践行。是他整天说,将来要选圣人,集众意,凡有法度都要有解,行有依据。是他说,他是墨者以行义为宝,也是和我、和六指那群孩子们这样说的,也是和你们这样说的。我有什么错?有错也是他有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适低着头也不说话,芦花看似要离开,却还在那站着,故意拿话戳着适的心。

混入墨家做野心家,不容易。是真的很不容易,最难的地方就在于,如果认定了有什么事是兴利除弊行大义的,就算前面有刀山火海也得去,不去就算不得墨者。

混入其余任何一家,这种事都有转圜的余地,可墨家在这种事上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件事讲不出可以让这些人信服的道理,好容易培养出来的几个亲近者心中肯定会有解不开的疙瘩。

适无可奈何地说道:“你不是没听过我给你讲的少正卯的事。”

芦花冷笑道:“你还给我讲过知行合一呢!如果你是少正卯,如果你讲的是行义的手段,如果你知道要被分尸曝晒,你就不讲了吗?有一天你知道做什么是对的,但这么做要被杀头,你就不做了吗?”

“真要有那么一天,便陪你死了就是!你整日讲千金小姐、七星龙渊,是你让我们觉得做那样的人是对的,是好的。你若是不想让我们这么做,又何必告诉我们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若是你不想让我们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将来又何必立什么规矩约法?到时候王上天子说是好的就好、说是坏的就坏,我们不需要知道,只要照着做就是了。可是你让我们知道,那样是达不到乐土的!”

夹带着战国初年的那种简单的是非观和勇气,以及听了适讲了半年的义与不义,芦花第一次带着怒气和适说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之前的爱是新奇,新奇之后是崇拜,崇拜之后是同心意的畅快,而新奇与崇拜退去之后,却又顺不得心意,这股无名火终于发泄了出来。

虽还不是憎,却已有了几分怒。

适不是教主,只是个引路人,所以可以有错,所以可以被训斥,所以可以被同路人评价他做的对还是不对。

适也没想过芦花竟是这样的脾气,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自己之前做的都对,当然一切都好。就像是火山,不曾喷发之前,谁也不知道下面饱含着岩浆。

门外的斜阳,让芦花将影子笼罩在适的头顶,越发显得他有些渺小。

他早就说自己是叶公好龙,现在看来也是一样。

他以为自己喜欢战国时候的张扬、不屈、轻生死、重信义。

实际上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不过是喜欢天下有这样的人,从而自己不需要这样。

身影笼罩之下,适握紧了勺子,看着似乎有些失望的芦花,想着那些渴望做一个他这样行天下大义的孩子们,适苦笑了一声。

他以为自己影响了别人,却忘了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自己又何尝不被这些人影响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自己是白的,非要装自己是墨者,周边的人变黑后,难不成自己就会毫不受影响吗?

况且,若是将来墨子来这里一问,问出来一个贪生怕死的人,那折腾这么多都没用了。

既是要赌,那就得敢用命去博,小心些就是。

狂笑一声,心说去他妈的瞻前顾后吧,既然要混入墨家,怕死能被墨子看得上眼?

这是个有些疯狂的、为了证明自己勇敢拿刀子割自己腿上肉吃的时代,想来那墨家的孟胜,也得有这样的人格魅力,否则聚不下那么多的人。

自己在这方面,差的太远。不由内而外地伪装,只做表面,怕是不行。

思及于此,悠然起身,冲着因为发怒、或是有些许伤心、一分瞧不上眼甚至轻视的芦花举起双手,行了一记大礼,低头道:“是我错了。”

然而,他却没想明白一件事。

若一个人自内而外的伪装,且伪装了一辈子直到死,那他到底是真?是假?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最简单的道歉,却如公输班手中的刻刀。

将芦花因为生气而鼓起的腮雕的微凹;将她因为生气而撅起的嘴雕的微翘;将她因为生气而通红的脸雕的微润,也将一双有些失望和愤怒的杏核雕成了月牙。

这些怒气被简单的致歉化解之后,心下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担忧,生怕适多想些什么。

她也大概能明白适在担心什么,但她始终将适作为自己梦中的那个完美的人。固然不喜欢别人说适不好,但如果适离她梦中的那个样子差了些她也会不高兴。

适叹了口气,心说混入墨家,也就这样了。

哪怕将来墨子回来后,发现某件事是行天下大义,然后说适你很有想法这件事你就去吧,到时候再用怕死推脱,只怕也不用做什么篡夺巨子之位的梦了。

墨家的那群人,虽然不曾见面,可也能想出来是什么模样。贪生怕死之辈,当他们的巨子可能很快就会被选下去。

略微考虑了一下,嘱咐道:“之前为什么不让你去,你也明白为什么。你要记住,就算去,只救人,不谈乐土,不谈天志。这要答应我。我不是怕死,我是觉得你我都该是枚种子,将来要结出许多穗果的。”

芦花脸上微红,她听懂了适的意思,却忍不住想的有些多。

穗果可是有两种啊,墨家的穗果,和人与人的穗果。

这种微羞一闪而过,也明白这件事为什么适如此小心翼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原因很简单,适所说的乐土中,没有士、没有世袭封地贵族的位置。

“我知道了。”

“那就去吧。小心。”

再无多言,芦花挎着孩子们编织的小花篓,里面装着一些简单的木头石头做的用具,和几枚粟米团子,第一次尝试着离开村社去更远更远的地方。

半个月后,悬着一颗心的适等回了安然无恙的芦花,听着她说起来远处的事。

更远处的人也开始来到这里,听适讲那些他一直在讲的东西。

芦花用青蒿救了附近一处小贵族封地上的圉奴,适回去后拜访了这个人,请他出面帮忙将村社里公共养的几头猪给骟了,公猪不骟味道腥臭,劁猪骟猪才有让猪肉成为诸夏主要肉食的可能。

他也从这名圉奴手中,学到了不少养马用的草药,一一采摘分类,请教技巧。

算算日子,适终于安心,觉得墨子很快就要回来了。只要墨子回来,收了自己做弟子,自己在宋国总不会担心命贱如麻可以被随意杀死了。

…………

更远的地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名被芦花用青蒿救活的圉奴,正在给公子准备马车,公子和友人要出去。

他当了二十年的圉奴了,附近几十里内他养马的技术最好的。马才生下来不久,他就能知道这马将来长得好不好。

平日里就住在马厩当中,盛夏时节也会采摘一些马用的草药,身上总有一股草药的淡淡香味。

凭着这一身的本事,公子和之前的主人对他都还算不错,每年冬末时候都会赏赐他一些剩下的酒水,有时候还有一块肉。

公子是个守礼君子,圉奴一直这样认为。

包括自己得了重病,整日忽冷忽热、冷起来如同掉入了冰窖、热起来仿佛火烧的时候,公子也没有将他赶走,还让他住在马厩中。

单是这份恩情,便是九死也难报了。

圉奴拿手摸了摸身边枣红马身上的毛,让这匹有些不太情愿的骏马安静下来,将马车的挽具套上,看了一眼正在那里和友人闲聊的公子。

公子名叫公孙泽。

公孙这个氏,此时很常见。有些类似于阿拉伯地区的赛义德,属于一种称谓,意思是祖上某人有爵位,但是自己是旁支不是嫡长子。

此时叫公孙某的,大部分都不是一家,而且一旦将来飞黄腾达便不再以公孙为氏。譬如商鞅,在魏国时是公孙鞅,称其为公孙是说他有血统非是庶人,等将来封地于商,便是商鞅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公孙泽的家族算不得显赫,但是祖上运气不错,每一次战队都站的正确。在宋国,战队是门大学问,站错了很可能就会族死人灭。

当年宋景公生不出孩子,便过继了个,立为公子启为继承人。结果宋景公刚死,公子德便弄死了亲哥公子启,成为了宋公。这一次政变中,公孙泽的祖先站在了公子德这边。

之后,宋公手下的两位封臣内战,大司空获胜,弄死了大宰,顺便也把宋公驱逐。宋公逃亡的过程中,公孙泽的祖先还是跟在了宋公这边,最终复位。

即便公孙泽这一支不是大宗,但到公孙泽这里的时候,仍旧有士的身份。

公孙泽的父亲善于经营,虽然只是旁支,但是也有支配井田制下村社农奴的权力,以耕种公田的名义迫使那些村社农奴开垦新的土地,这些都是家中私产,无需缴纳税赋。

他们家的正式封名是下士,名义上管辖着一甸的土地。一旦打仗,他们家只需要履行下士的封建义务,提供一辆驷马战车、一百五十名徒卒即可。

但是他们家的私田数量,却远远超过了一甸的数量,私田之上的农奴是不需要向国君履行封建义务的,也是不需要向国君纳税纳赋的。

公孙泽的父亲只在自己的私田上,征收八一的实物税,但是在私田上的农夫不需要服国君的兵役,很多人逃亡至此,成为依附于他们的农民。

一些原本井田劳作的农奴,也因为需要缴纳赋税、年不足用等原因,会将家中的儿女做质,换一些钱或是粟米,这些为质的也就成为其名下的庶隶。

如今公孙泽的父亲已卒,他也守孝完成,也已经行了冠礼,成为了一家之主。

从道德层面上讲,公孙泽是个真正的君子,是个符合此时道德观念的好人,甚至可以说他是宋国为数不多的守礼君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二十六岁的年纪,正是最美好的年华。八尺高的身躯,面如冠玉,肩宽臂长。

常年拉弓射箭的拇指粗大有力,绝非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士。

他幼时学儒,一直以君子作为自己人生的方向,虽然不敢说六艺精湛,但是六艺也都懂得一些。

身穿一件深色直裾,身侧有玉,而且不止一块,长长的一串。

这时候又没有内裤,要是没有玉压着,很容易一阵风吹过露出不该露的东西,所以君子一定要佩玉。

既然是君子,言行举止都需要守礼。

公孙泽身上的玉,是用熟牛皮串在一起的。

给他讲礼的老师曾说过,他的脾气太急,所以要用可以伸展的熟牛皮作为组绶。若是那些脾气太慢的,一定要用弓弦作为组绶。君子要无时无刻不注意,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影响人的言行和气质的。

所谓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

这一点上,公孙泽也做的极好,这是他学了三年才学会的礼仪。

君子走路的时候,不能走快了,一定要小碎步前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走的时候,左腿在前的时候,身子要前倾;右腿在前的时候,身子要后仰。走路的时候步伐不可太大,以免露出腿毛;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不能不佩玉就出门,以免风吹屁屁凉;碎步一定要走的有节奏,这样才能让玉发出悦耳的声响,以有宫商角徵羽之音。

据公孙泽的先生说,古时真正的君子,走起路来,身上的环佩叮当,是可以把百鸟引来的。

这一点公孙泽自觉自己很难学会,学了三年这才学会一个士如何走路,顿觉生知也无涯,畅想着古时君子,只有钦佩之情。

他这一生,从来都践行君子之道。当初行冠礼的时候,君子行冠礼一定要带白鹿皮的帽子,以示可以征战,奈何他在冠礼之前一直没有狩到白鹿皮,由此引为人生第一憾事。

缓缓走到马车前,看了一眼面色大好的圉奴,心下也是关心圉奴的病情,怎么说也有这么多年的情分。

但想到还有客人,此时若是和圉奴说话,便是怠慢了客人。况且一边和客人说话,再和圉奴交谈,这是无礼,会让客人觉得自己与圉奴的地位相同,这可大大不妥。

士家中并不能有御手,虽说驾车是君子六艺之一,但平时君子是不驾车的,便由圉奴代替。

一路颠簸,公孙泽和友人说了几句,就听到远处的田里有人唱歌。

曲调很怪,应该都是些乡间俚曲,他本也没有在意。

可虽不在意,却挡不住那些词曲不断地传到他的耳中。

他学过《诗》,听出来这俚曲,用的是《七月》的格局,按月来分,诉说各月生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诗》不是随便一个人能学的,如果没有先生传授,往往会不解其意。

比如《东门之池》,若是乡间野人,定然以为这是男女之间互相思慕的淫曲,实则不然。

传诗的先生曾讲过,这看起来是淫曲,但既然是夫子修后的,必然思无邪,这是有寓意的。

这是陈国之风,是因为国君荒淫无道,所以国人便以此诗,隐喻其中。看上去,是君子思慕淑女,实际上是在劝国君要思慕贤人啊!

公孙泽深以为然,所以不准他土地之下的农夫男女唱一些俚曲,因为他们不懂其意。

如今好好的一首女服事乎内,男服事乎外,上以诚爱下,下以忠利上,上下其乐融融的《豳风七月》,被改成了这番模样,心头不禁大怒。

马车颠簸,吱嘎有声,却怎么也挡不住那些传来的、曲调古怪的歌声。

公孙泽心头火起,伸手摸了一下束玉的牛韦,想着先生让他以牛韦为组绶的寓意,强压下火气。

忍不住问道:“这俚诗,何人所作?当诛!”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驾车的圉奴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曲自己也会唱的。

想到那救命的女娃,又想到接触到的极为和蔼却的适,圉奴心想这些人应该都是好人。

只是既然公子不喜欢,那自己以后便不要唱了,免得公子发怒。

可是公子说此人当诛,这……这要是公子问起来,自己该不该说实话呢?说实话,是害了救命的人;可说假话,又怎么对得起公子?

他这心里一乱,驾车的手难免颤抖,没注意压在了一处车辙之上。

车猛然一颠,身后传来公子的怒骂。

“你是怎么驾车的?停下吧!你去问问那些唱的人,这是谁人所作!”

他自视身份,虽说先生也曾说过要不耻下问,可是要不耻下问的是道理,而不是这样的诛心之言,当然不会去下问。

圉奴一听,心里叹了口气,心说既是公子让我去问别人,终究不是我自己说的,那便怪不得我。

公孙泽的友人很少见他发怒,侧耳听了一阵,笑道:“无非是些村间俚曲,你何故发怒?这曲调虽怪,于乐不合,却也不是什么大罪。”

公孙泽看了一眼友人,正色道:“你岂不闻《诗》言: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凡事需未雨绸缪,及至风雨将落,再去绸缪牖户,那可就晚了。这诗蛊惑人心,使得人心思乱,若此诗流传天下,必使天下祸乱,不可不察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友人摇头笑道:“无非是些乡人之梦罢了。”

“乡人之梦?你听这诗,似乎是在说稼穑民生之事,可最后说的那些又是什么?”

友人仔细听了听,无非也就是说四海一统、不恒贵恒贱、贵族不稼不穑却有谷物满仓这些事,《诗》中也不是没有类似的篇章。

公孙泽叹息道:“昔日颛顼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诎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若是当时便诛了,又何至于出现梼杌之祸?单此一诗,便是顺非而泽,岂不当诛?”

友人知道他是真正君子,也不再多说。

片刻后,圉奴返回,回禀说:“这是墨家一弟子所作。那人隐耕于村社,作了此诗。”

“无君无父之言,非恒贵恒贱以致人心思乱之蛊,我早该猜到了!你去问清楚,这是哪里流传出来的?”

那友人一听,真的急了,慌乱不已。

他是公孙泽的好友,素知公孙泽的脾气,当真是嫉恶如仇,一旦动了真怒难不准做出什么事。

可他也知道,作这诗篇的是墨家子弟,万万不能让朋友想这诛杀之事。墨家之人,纵是庶民,又岂是那么好杀的?

真要是一言不合就杀了,剩余的墨者可是说复仇就复仇的,这真要是墨家子弟传唱出来的,最多可以去和他们辩一辩,杀是万万杀不得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公孙泽与友人都知道墨者之中多有剑术高手。

当年卫国勇士骆猾厘号称勇武,但凡听见乡间有勇士就去挑战杀掉,墨子劝说他道你这不是爱勇,你这是憎恶勇,否则为什么要杀勇士呢?

这话说给一位“勇士”听,自然是听不下,墨子弟子公造冶一听此人油盐不进,觉得讲道理有时候不能只靠嘴,于是拿了一根木棍将此持剑勇士打的两个月下不了床,骆猾厘这才醒悟跟随墨子。

这样的故事是宋国士人、勇者都知道的,暂不提那个一根木棍便能打的勇士落荒而逃的公造冶,便是墨家的其余弟子中学剑的,也不是易与之辈。

墨家游走各国,可不是只靠嘴皮子的。他可不希望看到友人一怒之下,最终被人把脑袋割了去。

友人急出了一身汗,又听公孙泽说颛顼之子的故事,知道这已经极大的罪名了,这时候如果劝不住可是要出人命的。

慌乱之中,友人整理思绪,说道:“子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庶人既议,可见心有怨气。子又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天下无道,你又何必出来呢?”

公孙泽一听这话,心头不禁怨怒起自己的友人,心说子曰无道则隐的后面,还有一句话: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你既认为此时无道,可我家中富贵,这样说我岂不是耻辱吗?

那友人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已经得罪了朋友,又道:“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昔年夫子诛少正卯,那也是成为大司寇之后方行诛杀之事。你既不是司寇,不可行诛杀之事。”

这番话总算有些道理,公孙泽深吸一口气,待怒火渐渐平息,哼声道:“墨家无君无父不知贵贱之辈,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若为司寇,必诛此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声叹息,隐藏了太多的无奈。当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那友人暗暗擦了一把汗,心说劝住了就好,这墨家的人岂是说诛就诛的?莫说是你,便是司寇、大宰那样的人也招惹不起啊。

你要是把天下墨者都杀绝了还好,可杀不绝便有性命之忧啊,墨家之中专诸这样的人物可不少啊,都是些死不旋踵的人。

公孙泽也明白,刚才只是一时怒言,可耳边不断传来的歌声让他越发厌烦,许久才道:“既然不能行诛杀之事,我倒要去看看此人。墨家重信,我要将其辩的口服口服,让他立誓再不行这些使天下无道、人心思乱之事。”

“也好,我随你同去。”

车即转向,叫圉奴问清楚在何处之后,便驾车向那边驶去。

圉奴开始听公子说诛杀之事,心中大为不安,可又听到有了转机,也终于放了心,专心驾车。

待到村社附近的时候,有一队孩童路过,口中哼着歌诀。

“一一如一、二二如四、三三如九、四四十六……”

这歌诀既长,听了一阵后,公孙泽微微点头道:“如此看来,此人倒也不是全无才智。只是,纵然会九九之数,不懂仁智礼义廉耻,谁又敢用他们做府库小吏呢?”

此时已有九九歌诀,不过是从九九开始到二二结束。数学此时尚是贵族六艺之一,公孙泽也是学过一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他始终坚信,这些都是小道。如果不知道如何做人,那么就算会了这些东西,也不能做事。万一偷抢呢?万一私藏呢?所以如果不能学会仁智礼义廉耻,还不如不学算术之类的东西。

友人却道:“这里的庶人之子也能粗通算术,已算是难得。又何必苛求太多呢?况且,墨家本是无君无父之辈,让他们懂得礼义廉耻,岂不是如同磬钟丝弦与畜生听?”

“那倒也是。”

公孙泽点点头,继续向前,待看到一处院墙的时候,急忙叫停车。

院墙上面,用木炭写着一行字,一共八个,字体丑陋,而且天残地缺。

他仔细看了看,认出了几个,却也都被改的不成模样。

猜测之下,他估计上面写的八个字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只不过这字写的极简,非是大篆,比划僵硬笔直,他竟从未见过这样写字的。

大篆是流通的文字,各国的文字又各不相同,但纵是这样,公孙泽也没见过本该数百年后才出现的汉隶,更别说更加简化后的楷书。

正巧这时候一个孩子从旁边经过,公孙泽便指着上面的八个字问道:“你可识得这字?”

那孩子右手六指,相貌平平,穿的破破烂烂显然也是个庶农之子,手中提着一个背筐里面装这些狗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公孙泽问过后,那孩子冷冷地看了一眼他,点头道:“认得。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他也是没想到这种地方会有孩子认字,虽然这字极为奇怪,便又问道:“下面的你也会诵?”

孩子点点头,公孙泽又问:“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再次点头,冷笑一声道:“当然知道啊。适哥哥讲过这诗,就是一句话:穿丝绢者、非养蚕人;食肉糜者、非牧羊人;饮醴酒者、非种粟人。一个字,苦。两个字,求活。三个字,凭什么?”

那孩子说完,施施然离开,留给公孙泽一个背影。

公孙泽大怒道:“看看,这就是他讲的诗?他有什么资格将诗?他曲解诗之本意,竟还敢讲给这些孩童听,岂不是惑乱天下?这诗明明是在说女内男外之事。男子狩猎种田、女子纺麻送饭……这……这……这怎么能把诗讲成这个样子?”

怒气之下,下了车,也顾不得缓步而行的礼仪,叫了个孩子喊出了适,便要当场辩的这人无可言语,以正视听,也让这些村野氓夫知道这诗的本意。

这么一乱,顿时引来了许多人,也早有人去找适。

待适问清楚这人没有携带弓箭和铜剑之后,咧嘴一笑,心中的底气也就来了,将一把石制的小匕首藏在衣衫内,慢悠悠地走到外面。

礼不下庶人,况且还是个曲解诗意的人,公孙泽也不和适见礼,直接问道:“你有什么资格讲诗?这些人又有什么资格听诗?当年子曰绘事后素、子夏悟出礼后乎的道理,方可闻诗,这些人如何能懂诗中之意?你又是从何处学的解诗?是何简文上记载此诗是这么解?”

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适看了一眼一身直裾满身玉佩的公孙泽,撇撇嘴道:“对简文上的理解,就一定是对的吗?尽信简文,而不加以分辨,只是道听途说便以为得道,那还不如没有简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公孙泽一听这话,大笑道:“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啊!便是墨翟,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你又算是什么,敢说这样的话?”

适心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他也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而是趁着公孙泽情绪激动的时候,忽然问道:“你既然觉得竹简上的话都是可信的,我且问你,武王仁乎?”

公孙泽一听这话,更加愤怒,心说便是你的先生墨翟也不敢说这话啊,当即回骂道:“当然仁。”

“这是竹简上记载的?”

“是。”

“既然仁,为何《武成》中有会于牧野、流血漂杵一言?既是仁,吊民伐罪,纣王失德,缘何那些人不拱手而降?《成武》中又载,前徒倒戈,以迎王师,既然已经倒戈以迎王师了,武王却杀得兴起以致流血漂杵,又怎么能说是仁呢?你也是士,驾过车打过仗,杀多少人才能流血漂杵呢?”

适伸出两个手指头,哼笑道:“既然竹简是不可能错的,由我墨家的辩术,可推出两点。要么,武王不仁;要么,你得承认你们理解的未必就是竹简上的本意。”

“你要是觉得你们理解的一定对,那就是武王不仁;如果你承认你们理解的有错,那武王可能还是仁的。你选一个吧。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们认为仁,就是杀得血流成河、杀得越多越是仁,你要非这么说,那也我没办法。你选一个吧。”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听了适的质问,公孙泽冷汗直流。

顷刻之间,已经将自己所学的一切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想要绕开墨家辩术的推理之法回击这句话,可怎么也想不出到底应该如何反击。

仁,是公孙泽信奉的治国之道的基础,这是一种天人感应之下最重要的道理。

所谓人以行感天,天亦以行应人。统治者只有仁,才能感动上天,上天也会为此做出反应,四海升平。

所以当年鲁国实行初税亩的第二年,鲁国大旱,蝗虫肆虐,饿死无数。真正的君子要把这件事当成是喜事、好事。

因为不仁,才有蝗灾。如果鲁宣公能够在经受了这次天灾后幡然醒悟,复井田之法,这场蝗灾的功劳是大于无灾的。故君子要深为喜而侥幸之。

仁基本能解释所有的历史,从商汤灭夏到武王伐纣,从大旱蝗灾到风尘雨雪。

但仁到底是什么?公孙泽难以回答的,只是适问的那句在前徒倒戈之后还杀得流血漂杵,到底是不是仁?如果不是,那么武王得天下就不能用仁来解释,整个天人感应的体系也就彻底崩坏了。

适在一旁悄悄看着公孙泽的脸色,知道武王仁不仁这件事此时是不能否定的,信仰问题的争端太容易出人命。

虽然只是见了一面,但既然能跑到这里来质问自己,穿戴如此合礼,显然这位公孙泽是位君子。

是君子,适悬着的心就放下大半。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不怕讲道理的君子,怕的就是不讲道理的小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只要对方是守礼君子,那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不是大司寇就不能立罪杀自己。而真正的大司寇,在没弄清楚自己还不是真正的墨者之前,绝不敢对自己动手。

真正的君子做不到宋国的大司寇,越是权高位重,越怕死也越不愿意树敌,尤其是宋国内部权力斗争极为凶残,墨者凶名在外,这是自己可以凭借的依仗。

之前武王不仁的问题已经彻底激怒了公孙泽,但适也知道这种激怒也是有利可图的。

在公孙泽的脸色已经从愤怒的红变为激怒的紫时,终于破口斥责道:“小人狡辩!子曰,是故恶夫佞者!对你们这样只会言辞狡辩的小人,根本不需要和你们争辩!”

适被对方气的笑了,摊手道:“仲尼还说,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智者不失人。难道君子是不智的吗?其实我认为,武王是仁的,流血漂杵也没有记错,只是解书的人解错了,以至于让武王承受了不仁之名。”

适的话,就像是漆黑夜空中东方亮起的一抹霞光,又像是乌云遮天时空中划过的那道闪电,让公孙泽瞬间看到了希望。

适引诱道:“你既是君子,再有人问及武王与漂杵之事时,你又该怎么回答?仲尼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仲尼也曾问于郯子、苌弘、师襄、老聃,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

说完这话,适笑眯眯地看着公孙泽道:“你若是以求学之礼问我,我倒是能回答,让你知道这句话本来是什么意思。日后再有人问起,你也可以回答出仁与漂杵是怎么回事。反正,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好多人了,就算我不小心死了,杨朱、李悝、吴起之辈,也会问你们这个问题的……”

适每说一个名字,公孙泽心里就咯噔一下,嘴里喃喃地跟着骂一句:禽兽、异端……

异端之词,源于仲尼。攻乎异端,斯害也矣。杨朱墨翟是禽兽猪狗,李悝吴起这是异端,不可同日而语。

可骂虽骂,他却知道一旦这些歪理邪说传到这些人的耳中,日后更难反驳。

适在他眼中,只是小人、庶民,当不起这个三人行中的师,可如果不问清楚,自己终究心有不甘,担忧有人借此生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适想的则是,君子欺之以方,可以用道理欺骗。

骗的他来问自己问题,自己也算是一字之师了,定下来这个,只要对方是君子,这辈子这人都不可能亲手杀自己。

如今想杀自己的,只有真正的君子;不是君子的,纵然讨厌这些东西碍于伪造的墨者名头也不敢杀。

君子不惜命,小人惜命。

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只要骗过这一段时间,等墨子从齐国回来,他根本都懒得和这种人废话。

此时村社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围了过来,或是看热闹,或是想看看适是不是真的通晓道理可以将这位公子说服。

虽说这些天,适做了不少打破等级制度的宣传,可是等级制度仍旧深入人心。

这些村社庶民对于穿直裾、佩玉的公子,仍旧心存一丝说不出的感情:似乎和庶民讲道理不算什么本事,能和公子讲道理才算是真本事。虽然公子的身份是世袭的,和自身的学问没有什么关系,但数百年的灌输之下,学问道德已经和血缘绑定了,模糊在一起,这不是几个月就能解决的问题。

村社众人听到适说要让这位公子想他求教,而且要以师礼向他求教,一个个都吓的不轻,心说这怎么可能?

有些平日里和适走的最近的,悄悄过去拉了一下适,意思是让他退一步。

却不想站在适一旁的芦花,却看得眼中如同冒出了星星,大约觉得适此时和自己梦中的那个模糊的适长得一样了,伸出手打开了那个试图拉适一把的村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公孙泽恶狠狠地盯着适,看着周围这么多的村民,明知道适在逼他,却也无可奈何。

他不认同适讲的大部分东西,但他又觉得如果是真正的君子,遇到可以借鉴的学问是应该问的。

就算求教于适,那也只是询问武王与漂杵的问题,而不是说真正信服了他的其余学说。

但是,他也知道,庶民愚昧。

这些庶民却不会这么想,眼前这人又是个无耻小人,到时候与这庶民一说,自己这一问便相当于是赞同他的全部说法……庶民愚笨,他们当然不会想那么多。

适见他还在那犹豫,又接着下了猛药,喝道:“你不解漂杵之意,堕武王仁名,是为不仁;明知这个问题可以被解答,却不去问,是为不智;知道将来圣王可能因此而被人误解,却不试图弄清楚,是为无礼;知道自己错了却不以为耻辱,是为不勇。不仁、不智、不礼、不勇,你有何面目佩玉称为君子?”

唾沫飞溅,直直地溅到了公孙泽的脸上,公孙泽皮面涨红,心头学的那些东西一股脑地挤在一起,没了主意。

好半天,他终于向后退了一步,面带怒色地朝着适行了一礼,低声带着恨意道:“请教!”

这一礼,这一声请教,顿时引来了周围无数的惊呼声。

这些村民没想到一位真正的公子,竟然也来向穿着麻衣和他们一同劳作的适来请教……这简直是旷古罕有之事,一个个的嘴巴里都像是吃了《伪七月》中的那种红色火辣的菜蔬一样,闭合不能。

既是公子都来请教,那么适说的那些东西,显然都是真的,否则公子怎么会来请教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公孙泽此时是黄泥巴掉裤裆,怎么也说不清了。他请教的,根本还是儒学中的问题,而不是墨家的那些东西。

墨家虽然也讲智、勇这些东西,可知耻而近乎勇明显是他学的那一套中的定义。一样的字,不同的学派中是不同的含义,有时候就是鸡同鸭讲,是要辩驳最初定义的。

可眼前这个适把问题放在他学的价值观中讨论,逼得他不得不问,而且这么问也不是自己走向了异端,而是维护正道。

这就像是读书人和流氓吵架,两人的方式肯定不同,但可怕的是这个流氓不动手反而之乎者也,这就无可奈何了。

适见他已经行礼,心说这辈子你算是没机会杀我了,于是装模作样地像是当年夫子传诗子夏一般的调调,故作老气地点头道:“知耻后勇、不耻下问,可以传漂杵之意矣!”

公孙泽气的咬牙切齿,好几次摸了摸那枚佩玉的牛皮,这才压住火气。

适摇头晃脑地说道:“你既然问了,我便回答你,日后有人再这么问你也好维护你所认为的正道。”

公孙泽原本气急的情绪,被那一句维护正道压了下去,再次请教。

“也罢,我就说给你听。”

“昔日武王伐纣,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鼋。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王以二月癸亥夜阵未毕而雨。”

“大雨倾盆,战于牧野,于是乃有《大明》中最后一句,肆伐大商,会朝清明。说的便是牧野一战后,天地放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又知太公望深知兵法,武王虽会盟八百诸侯,然暴纣待带甲之士数万,武王兵少。以太公望之知兵,必临河布阵。临河布阵,以河为侧翼,兵少必以此阵。”

“由此推之,武王临河布阵,纣王兴兵,太公望亲驾驷车冲击,徒卒倒戈,纣王之甲士屠戮倒戈之卒,血水混雨,沿河而下,这才有流血漂杵之说。”

很简单的推论,虽然漏洞很多,可足以解开公孙泽的疑惑。

公孙泽暗道:“如他这般说,不但可以解血流漂杵一句,更可证明尚父知兵、纣王残暴、武王仁德……如此一来,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不是血流漂杵记载的不对,而是解书之人说的不对啊……”

这是个极好的结果,完全将这句必定会引出许多争论的词句用一种让人接受的方式解释出来。

他也是个上过战场的人,听适这么一说,配合上诗经《大明》一文,牧野的场面竟似逾越了六百年出现在脑海中。

其时五星相聚于西方、几日内天却有大雨、众人皆以为天命不在周,唯独武王圣断。尚父掌兵,沿河布阵以河护其侧翼,尚父以七十之躯亲自驾车冲击,徒卒以纣王暴而武王仁倒戈,不想那纣王之甲士以戈矛刺倒戈之徒卒,血流入清河之中,徒卒争相逃命,跃入已被血水染红的清河之中,盾牌飘起,武王唉声不忍……

越想越是入神,忍不住噫的一声赞了出来,这一瞬间的功夫,之前的那些愤怒全都消失了。

正准备为解这一句话感谢一句眼前这个工商之贱鄙的时候,适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

“这便是我墨家以闻知而说知的推理之术,若无我墨家此术,武王蒙不仁之冤矣!”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鸡汤听的多了,容易把脑子听成浆糊。

公孙泽这样的君子,就是从小听道德鸡汤长大的,可这东西解释什么都能找出圆的通的道理。

他本以为,适多少会有点君子之风,所以给他解释一番流血漂杵与仁的关系后,心怀一丝感谢。

可没想到,解释完之后,却是浓浓的嘲讽:你们的仁,却要靠我们墨家的说知之辩术去证明。

公孙泽的脑袋里此时就像是鼎镬中煮沸的油,落入了几滴水,炸成一团。

按古之君子,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上来说,就算让武王背上不仁之名,也不可与墨家妥协。

宁可武王不仁,不可用墨家说知之术。

按古之君子,《诗》中又有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说。

按这么理解,又应该借鉴墨家的辩术,丰富自己的理论,师以墨者以制墨。

这完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究竟哪种才算是君子所为呢?

他还在那沉思的时候,一旁的友人却暗暗记下适所说的每句话,在那摇头晃脑,面露得道之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旁村社的农人,不太懂适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开始怒容满面的公孙泽前来,被适骂了几句被迫行礼请教,请教之后有被适逼着学说知之法,到如今面如死灰浑身颤颤。

众人当然以为是适胜了。

再一想,既然这样的公子都信服于适的才智,那些《伪七月》谶歌中的场面又加了几分可信之处,说不准明年祭祀之时便有那种鬼布、鬼指、墨玉等谷蔬,心中更喜。

公孙泽实在没想到适会如此无耻,君子交兵,不追逃兵,可这人却是抓住机会便不松口,和野狗没有任何区别。

如今他是说对也不是,说错也不是。

适根本没给他说出说知推理之法之前说对错的机会,如今不论说对说错,都是对之前漂杵、说知两件事一同的态度,分不开。

想了许久,终于低声道:“你这漂杵之解,或是对的。只是这墨家之学,无君无父,不学也罢。”

适也没指望他会学,既然已经胜了,也已经借公孙泽这位颜如玉的公子的败北再一次提升了众村氓的信任,且成了他的一字之师,这人已经没什么用了。

可公孙泽并不想放弃,他之前听到的那些谶歌俚曲让他愤怒,但在愤怒之余,也觉察到了问题。

里面的东西,虽曲解天志、肆意明鬼,但是墨家最容易被攻讦的几点其中并没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以为是适刻意没说,用来欺骗众人。

又见适已然获胜,那些村社众氓的神态更为恭谨,知道这些人如果再不教化,可真的要无君无父了。

于是当着众人的面,高声道:“你们既知此人是墨者,可知墨者之义?”

要是刚开始,众人可能有些惧怕公孙泽公子的身份,可如今公孙泽已成落水狗,哪里还有惧怕之礼?

“当然知道。兴利除弊!”

“行天下大义,让世人再无饥馑。”

“墨者是两军临阵的战车,是先锋,是斥候。不需要别人也信的,只要墨者遵从就好,非常人非有救世之心不配成墨者。”

“地尽其力,人尽其能,贵无恒贵,贱无恒贱,尚贤兼爱……”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了几句,公孙泽心下暗喜。

心说果不其然,你果然没有把墨者最不容易被人接受的地方说出来,怪不得这些人信你,如今我却将你这谎言戳破,这些人定然幡然醒悟。

他大喝一声,镇住众人,冷笑道:“可这人却没告诉你,墨者需要节葬、非乐吧?墨者要让天下之人死后只有三尺之棺而葬,他们要让天下之人不可听丝弦钟鼓之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他的谶诗之中,却丝毫不提及。这样的乐土,你们还想去吗?”

本以为是振聋发聩的质问,但觉问过之后众人定会幡然醒悟,弃适而去。

却不想周围众人睁大了眼睛,一个个的眼神像是看他封地里的那个兔唇之儿一样。

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一个还未长成的少女,笑吟吟地讽刺道:“这位公子,你说的这些,我们根本就没有啊。不论是厚葬,还是钟鼓丝弦,我们都没有啊。”

她用一种少女特有的真诚和懵懂,似乎是发乎内心的疑惑,睁大着眼睛,像是最为无尘的孩子一般,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墨者……怎么能夺走我们根本就没有的东西呢?”

…………

这一声简单而不可辩驳的反问,引来了一片叫好声。

“墨者……怎么能夺走我们根本就没有的东西呢?”

“就是,我们根本就没有,他们就算想夺走,又怎么夺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天鬼都死了,死不与生交,就算我们有,葬了有什么?我们不求死后,只求今生!”

“对,乐土只在九州天地之间,不在死后鬼神之世!”

适歪着头,看了一眼被他教唆了许久的芦花,悄悄地冲她竖了一下大拇指。

芦花看着那个夸赞的拇指,心头既甜,笑靥如花,双眉更是如月。

公孙泽是真正君子,所以他认为死后薄葬、生前无乐的日子,是最难以忍受的。

本以为说了这番话后,这些人会幡然悔悟,却没想到引来的却是更多的反噬。

他咬着牙,心中于此刻才终于明白了夫子的那番话: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智者不失言!

和这群庶氓,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谈的,自己在这里谈了这么多,这才是不智呢!

可他看着适那副昂头微笑的模样,心下的气却怎么也消不了,终于不顾体面与文质彬彬,指着适的鼻子大骂道:“你这小人,有什么资格为人师?你这样的人,才是天下大乱的根源。人心思乱,人心思乱!难道你想要看到天下纷争,生灵涂炭吗?”

适啧了一声道:“墨者救世,非为乱世。再说,仲尼曾言,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如今礼乐征伐,非出天子,可见天下无道。百年之前,礼已崩、乐已坏。其实未有子墨子,遑论杨朱,难道这天下无道的事,竟要怪在我们头上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墨者怀救世之心,见天下大乱,心怀不忍。所以我才隐耕于此,教授众人,开民启智。你岂不闻仲尼曾说,民不可使,知之?难道我教出数人国才国士不好吗?便是仲尼复生,也要赞我呢。”

公孙泽心想,你又在曲解夫子本意,那句读根本就不该那么断。

可他之前已想通,这种人不可与言,伶牙俐齿,辩之无意,哼声道:“国才国士?你以为你是谁?竟能教出国才国士?这些稼穑小人之事,哪里能教出国才国事?你只能教出一群侍弄粟黍的小人罢了!”

这话说的已经犯了众怒,适摇头道:“你又怎么知道我只会稼穑之事?仲尼之后,博闻多识者,能逾子墨子者鲜矣。”

“那又如何?纵然博闻,都是些百工稼穑低贱之事,岂能治国?岂能知政?”

适撇撇嘴,笑道:“《礼》中曾言: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难不成这六艺还养不出国士?”

公孙泽看了一眼适的身形,又看了一眼他的手臂手指,冷笑道:“你也知礼?你也懂射?你买得起战车吗?”

适也冷笑道:“不守礼,未必不知礼。不攒射,未必不会射。无有战车,未必不会驾。你又怎么知道我教不出来别人呢?这样吧,你既认为我不能为人师,咱们就赌这六艺之术,如何?”

公孙泽心头一震,心说难道此人深藏不漏?如今已经输了一阵,若是这六艺再输给此人,那自己还有什么颜面在这里阔论高谈?

那墨翟虽然是无君无父之辈,但若论博学,如今天下的确罕有人敌。其弟子之中,又有禽滑厘这样的子夏亲传弟子叛徒,难道墨者真的是六艺皆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心中微震的功夫,再看了一眼适,心说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比下去了。

朗声道:“好!怎么比?”

适嘻嘻笑道:“如今天下无道,君子当隐,所谓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之时。仲尼说,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既然无所事事,那就不妨赌博嘛,也比你和我这种不可与言之的人辩论强。”

公孙泽哪里知道适是个准备做篡改修正野心家的人,深谙扛着旗帜反旗帜之道。

这句句都是从夫子的话中找出来的,但组合在一起断章取义却根本不是夫子的意思。

可适又没直接提墨家的言论,公孙泽也不好反驳,也是没力气反驳了。

刚才那话,要反驳要先论证此时到底是有道还是无道、然后再论证自己是饱食终日还是心怀国政家事,最后才能辩此时到底适不适合博弈,怕又是无疾而终,只能冷哼以示不屑。

“这样吧,若是我赢了,你输我两镒黄金。若我输了,从此再不在此处宣讲。三局两胜,我先出题,再轮至你,必选自六艺与君子之学。如何?”

两镒黄金,公孙泽当然拿得出,不过四十两。

以四十两黄金,换此等惑众之言烟消云散,实在大为值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他转念一想,总觉得有些不对,于是质问道:“你就算懂六艺,不教又有什么用呢?”

“我现在不教,不代表我以后不教啊。当年仲尼教子路、冉有,公西华之问缘何不同你难道忘了?所谓因材施教,子夏何时可传诗,难道不是需要等到机会到了才行吗?”

“难道你觉得仲尼不懂诗?之所以不传子夏,那是还没到时候啊。如今在这里,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教他们这六艺之术呢?”

一大碗毒鸡汤灌进去,公孙泽的脑袋里又乱成了浆糊。

心说难道此人真的准备传授六艺?只不过这些庶氓此时不适合学,所以才没有立刻教?难道是我错怪他了?

再一想,此人开口仲尼,闭口夫子,反倒是这墨翟他可没说过几次,难道是身在墨家心在儒?

念及于此,伸出手掌道:“君子一言!”

“墨者一言。”

“驷马难追其舌!”

两人击掌三下,以村社众人与公孙泽的友人为见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村社中人一个个心跳不已,心说两镒黄金啊!整整两镒黄金,对方竟然眼都不眨地答应下来!自己忙碌一年,莫说两镒黄金,便是两张麻布能不能换到?

拍掌之后,适心想,我会个屁的五礼六乐啊?

心说,将来我教是教,可我们的礼,我们的书,和你们的也不一样啊。

不过如今孙膑还未出仕、田忌的父辈还在忙着内战没心思赛马,想来你也没听过这赛马的故事。

既让我先出题,单数是我,双数是你,赢面极大。

就算不赢,一赢一输,到第三题的时候,我出个十年之后才能比的题目,我就不相信你这样的君子,好意思在赌局没结束之前再来找我麻烦?

君子啊君子,虽然危险,但也好欺负。

六艺之中,尚有九数。

九数之学,败无可能,第二场就算必输,那么第三场也大可以找借口拖到数年之后,敢再来找麻烦那你就是输不起的小人!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适装模作样地皱着眉,好半天才似乎颇为感慨地说道:“若论你们眼中的君子,仲尼正是啊。当年仲尼给季氏管过仓库粮米,肯定是精通九数。既然这样,咱们就先比九数如何?”

公孙泽心想,我这一路便听到那些孩童传唱九九歌诀,你定然是会一些九数之法的。

既是如此,你就直接比九数,又何必拿夫子说起呢?

你这样的人啊,真正小人!

心中腹诽一句,暗道此人既当着管仲营中之妓,却又想叫人把你当成《诗》中不可求思的汉之游女,当真令人作呕。

转念一想,此人出题的时候,尚且能想到仲尼之事,难道是真的心存敬仰?若非如此,又怎么能够如此切合?

两种想法混杂的瞬间,公孙泽还来不及做出此人到底是思慕夫子,还是个无耻小人的时候,适的问题已经劈头盖脸地问了出来。

无非就是此时常用的算亩数、数米粒、圆面积、开立方、约分数之类的战国时最高水平的数学问题。

才问了几句,公孙泽的脸上已经流出汗水。

这些题问的刁钻古怪,听起来似乎都不难,可仔细一算根本不对。

此时手中又无算筹,只怕要有天算之术才能算出来。

再一想这些问题,从未听过一样的,显然应该是这人现编造的,难道这人的九数之学真的如此之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又听了几句,忍不住道:“你问了,难道你能答?我算不出!可如果你也算不出,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适点点头,嘲讽道:“那倒也是。这些章法算术,以你的才智,我要说上三天,我可没那么多时间。这样吧,你出个题,我算出来,免得你都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公孙泽心说,这样才对,不然你随意说出一个数,偏说自己是对的,我又如何验证?

心头回忆了一番前些日子学到了一道解了月余的盈不足术,那题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今记得极为清楚。

“我问你。有一群人去买东西,每个人给八个钱,这些人一共还剩三个钱。每个人给七个钱呢,不够,还差四个钱。问,几个人?几个钱?”

他知道适可能在九数之上或许真的有些本事,但这题自己既然学了一个月,总可以难住这人些许时间。

可没想到,这题刚从嘴边说出,适那已经让他觉得有些愤怒的、略带嘲弄的声音就已经响起。

“四加三,等于七。七个人。七八五十六减三,五十三个钱。”

问题很简单,提出的方式也很简单,没有什么拗口佶屈的说辞,就算是在场的村社众人也能听得懂,但却未必解得出。

在孔子开私学先河之前,讲究的学于公府。

哪怕是最为低贱的小吏,也需要从公府中学习,垄断了教育就等于垄断了统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问题就算不难,村社中的这些人也是回答不出的,哪怕极为聪慧的、跟着适学过一段时间九数之学的六指,也不是回答这种问题的时候。

众人不知道答案,但却知道适在听到问题的瞬间就给出了回答。即便不知道答案,可也有自己的判断,觉得既然答得这么快,定然是对的。

答案肯定是对的。

公孙泽心中也是惊奇不已,这道问题可是难了他整整一个月的难题,所以答案记得很清楚,那些解题的办法也是清清楚楚。

然而他还是摇了摇头。

适见公孙泽摇头,心说难道自己算错了?

扒着手指头又算了一遍,又重新反算了一遍。数学这东西不是鸡汤,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靠狡辩是没用的,所以信心大涨,坚定地点头道:“这就是答案。”

公孙泽摇头道:“答案是对的,可并不是这么算的。”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发出嘲弄的笑声,和一些故意而为的嘘声。

他们只是庶氓,哪里知道公孙泽这样的守道君子,凡事都要讲究个法古从师、名正言顺。就算是数学,如果不是按照六艺中的解答方法去解答,就算对的也是错的。

适一听,把一旁的六指拉过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将他那根多出来一根手指的手掌伸到眼前,用手屈下去四根手指,然后指了指第四根手指道:“到这里,钱是正好的。每人多给一枚后……”

从第五根手指开始往里面屈,数了三下后,指着另一只手屈起来的那枚手指道:“每人多给一枚后,到这。四加三,等于七,可见是七个人。再用小九九之诀,人七而钱五十三,怎么会错?”

“也就这孩子只有六根手指,他要是有七根手指,数手指头都能算出来。”

六指再一次被适拿到前面,这一次却算是露脸的事,脸上容光焕发,嘴角带着嘲笑盯着公孙泽。

公孙泽听着适的解释,自己也伸出手指算了一番,终于明白过来。这么算,的确比先生教授的盈不足术要简单的多。

可是……名不正、道不正,怎么可能也能得到正确的答案呢?这不可能啊!

在适眼中,或许只是个数学题。但在公孙泽的眼中,这不仅是个盈不足之题。

盈不足之题,应用盈不足之术,按说也只有这种公传之术方可解开才对,他的先生一直是这么教他的。

在这题之外,更是涉及到理念纷争,在他看来从不是一道盈不足之题的问题。

譬如此时天下,一如此题。

无论儒道、还是杨墨,最终追求的都是天下大治、天下有道,这一点诸子是殊途同归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是,儒者认为,想要天下大治、恢复天下之道,必须法古、井田、周礼。

是必须,而不是可以。

因而任何事都必须明正言顺,如果做不到程序正确,那么肯定达不到想要的结果。

然而杨朱认为,天下想要大治,只需要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你不来侵我的财产,我也不去侵你的财产,王公贵族也不可以随意拿走别人的东西,每个如同汗毛般渺小的个体都受到尊重且拥有自己的权利,那么天下可以大治。

墨者不必提,法家则认为,万事不可法古。什么儒家的周礼、墨家的圣王,都没用。凡事只需要用符合当时情况的术与势,富国强兵,待到一统之时,大争之世已是古,到时候再不法此古,再行定夺。

如此一来,这就涉及到想到达到目的,是不是只有一种办法可行的重要问题。

公孙泽明白,夫子逝后,儒家势危而非势微。

此时还未有阴阳五行之说,也未融合方士之术,最是艰难的时候。

如果不能证明想要达到天下大治只有一种办法可行,那么天下之君王恐怕都不可能会选用法古井田周礼的方式。

只有证明想要天下大治这是唯一的办法,君王才会弃异端而行正途。

倘若不能证明想要天下大治只有一种办法可行,也就给那些异端和禽兽提供了机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放眼天下,是礼;放眼盈不足之题,便是古法的盈不足之术!

正如为人兄不友弟不恭,则很可能不孝;为人不孝,则很可能犯上;为人犯上,则很可能作乱……这是一种递进关系,哪怕再微小的事如果不守正道,都可能发展到犯上作乱的地步。

只是盈不足之题,与天下大治不同,此时天下并未大治,所以诸子百家都说自己的方法适唯一可以大治的方法,无法验证。

除了立足于现实不法古的法家,剩下的都在从先王三代中寻找合法性,没有一家可以全然地推演出牛耕铁器的条件下将来该是怎么样的。

可这盈不足之题,答案却是唯一的,也是可以检验的,然而适的方法确实不是盈不足之术。

众目睽睽之下,适却咄咄逼人地反问他答案是什么,他心中叫苦,却又无可奈何。

眼看着周围众人都在等他答案,他也知道若是这时候解释一番答案虽对但是算法不对,恐怕又会被人嘲笑。

若是被有道之士嘲笑,也就罢了,所谓不笑不足以为道。可是被这群庶氓嘲笑,他却丢不起这人。

嘴里喃喃地念叨了几句,终于紫红着面皮道:“这一局,算你赢了!异端之术,可用而不可久,非能教化万民。然而想你们墨家无君无父之辈,量你们也不懂其中大道,能说对了数目,就算你是对了吧。”

算这一字,用的极好,深得战而胜之却不忍心残害所以自己认输之三味。

旁边围观的人却不管这个,轰轰地发出笑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更有几人,高呼着适的名字,也幸好此地穷困而无牛皮之鼓,否则六指这样的孩子非要擂鼓助威不可。

这样的欢呼让适很高兴,却绝不是惊喜。

这一场胜了,本在情理之中,如果连九数都胜不了,那他也没勇气和公孙泽相比。

此时周围的叫好声,在公孙泽看来或许是种羞愧和屈辱,在适看来则是人心可用。

这欢呼不只是欢呼胜利,更是欢呼胜利之后隐藏的那些希望。

适回过头,冲着那些跟他学过数数的孩子们道:“你们啊,要努力去学这些东西。待抵乐土,尚贤而任,你们便可以成为管粮米的粟吏、成为丈量分地私用的亩正。而想要抵达乐土,这样的人是不可或缺的,不要总指望别人,自己也必须为那一天的降临而准备。缺了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让地尽其利呢?”

那些孩子们纷纷点头道:“知道了。”

身旁的大人也频频点头,朝那些孩子们投以希冀的目光。

公孙泽已经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知道这时候再不压下适的气焰,此地众庶定然会步入邪途,不可教化。

看着适那番小人得志却佯装人师的模样,公孙泽忍不住大喝道:“第二局!比射!”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公孙泽说出比射的瞬间,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必胜。

射是士必须要掌握的技能,也是士安身立命的根本。战车作为此时的第一兵种,战车上的射手决定着两军交战的胜负。

公孙泽只看了一眼适的身形和手臂,就知道适就算会射箭,但水平一定极低。

凡善射者,臂不一定粗,但是肩背一定要宽。

想要射的中,发力必须要依靠腰背之力。

那些肩不宽、背不厚之人,往往选择以手臂蛮力去拉,这样不断射不了几次,而且拉弓的幅度不会如满月,射箭的时候往往会含胸塌背,姿势不雅且箭矢摇晃。

凡善射者,拇指必定粗大,否则根本勾不住弦。

这是公孙泽自八岁开始用小弓学射就明白的道理,长大后长年拉弓更是让他肩宽背阔,自上而下一幅倒三角的身躯,修长优雅而且有力,这才是士人的标准模样。

所谓款扭狼腰,并非腰细如楚宫之妇人,而是背肌发达腰腹有力,收束有力、对比明显,才有此说。

公孙泽便是这样的人,所以一眼就知道适不是这样的人,虽不纤弱但也绝不是一幅善射的模样。

况且,一柄弓,需要匠人三年之力,胶膈牛角三寒三暑乃成,就看适这寒酸的模样,只怕把家产卖了也买不起一柄好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公孙泽既怀着必胜之心,自然要借机反击,以让适无地自容。

他生怕适又断章取义夫子的话来推脱,冷声道:“五射乃六艺之一,我这一题并未出格。《礼》说,射,是仁之道。射箭为了射中,正切合做人要正己身的道理。自己没射中,不可怨恨射中的人,而是要反思自己为什么没射中,再从箭靶子上射中的箭上,明白做人就和射箭一样,一定要正的道理!”

“夫子说,君子没有什么争执比强的地方,就算有,那一定是比射箭。唯有此争,输了也是一种赢了。输了可以明白道理,道理比赢更有意义。”

适点点头,心说反正第二题是你出。你说的这些东西,肯定对,我是不好反驳的,可真的所有射箭不中的人都会反思要正己身的道理吗?真的万物都能格出鸡汤之理吗?

公孙泽见他点头,笑道:“你明白就好,这就是为什么君子与士不习小人之术。难道犬戎入侵,再有幽王之事,这天下要靠农夫稼穑的锄头去抵御吗?难道天下有披发左衽之险的时候,要靠你们这些墨者的辩术就能说的对方退兵而去吗?难道蛮人北进,要靠你们墨者讲乐土他们就会惭然而去了吗?还不是要靠君子之御射之术?”

适听得这仿佛拿错剧本的话,差点笑出来,但心中还是肃然起敬。

此时的士人还能明白这个道理,真正的君子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虽然迂古,但却不腐。

只是敬虽敬,这两镒黄金还是要争一争,于是脸上露出难色。

公孙泽看适面露难色,得意道:“知不可胜而认输,不是耻辱。”

适摇摇头,露出苦恼疑惑的神情,用一种仿佛吃了黄连般的表情问道:“我不是想认输,可这怎么比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怎么比?这还用问?”

适拍手道:“这当然要问了。咱俩之间没法比。”

公孙泽以为适是自认技不如人,或是说什么自己没机会练习之类的说法来搪塞,冷笑道:“我可以让你一些。”

适看了一眼公孙泽,面上露出一种大人看孩子一般的神情,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啊,终究还不是君子啊。”

他摇头晃脑地教育道:“你既知道射是仁之道,必知道仁为礼之始。你难道不知道天子之射,要在一旁有人用编钟演奏《驺虞》,射前听五遍射后听四遍;诸侯之射,要演奏《狸首》七遍;大夫之射,要演奏《采蓣》。”

“这士人之射,要有人在一旁演奏《采蘩》两遍,要把草靶子做成犴兽的模样。而庶人之射,只能射圆形的草靶子,不可听《采蘩》。”

“你是士人,我是庶农工商贱鄙,咱们之间怎么比?”

“你难道忘了,颜渊最受仲尼喜爱,甚至视为己出,他死之后仲尼却不准以士之礼而葬。”

“门人弟子将颜渊以士礼相葬,仲尼还专门在城里辟谣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是那几个小子背着我这么干的!”

“仲尼死后,即便生前做过大司寇,可终究去位,他难道不是用士之礼相葬的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才是君子啊!凡是必依礼,从一而终,方可称之为君子啊。刚才比九数,我先出题你却为难我最终你出的题问我,那这一局我也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可以比试,又不至于让你失礼。”

公孙泽一听适又在狡辩,这一次便是腰间坠玉的组绶也难以在遏制他的火气,骂道:“你们墨家根本就不讲《礼》!”

适反问道:“可你们讲《礼》啊!当年仲尼的时候,天下人守礼的极少,按你这么说仲尼也不该守礼了呗?就你这思想觉悟,能恢复个屁的礼乐天下啊?”

礼非理,可分明就是不讲理。

公孙泽虽然没听懂那句没有颤音和大舌音的古怪的“思想觉悟”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但之前的话却听懂了,心头一颤,顿时三省其身,又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收敛了怒气,很郑重地点头道:“你说得对,是我差点没有守住礼啊,是你提醒了我。只是该用什么办法,方能两全其美呢?”

适再一次一把拉过在旁边看热闹的六指,说道:“简单了。这孩子是庶农,你的封田附近也有庶农。咱们各自教育一个,十天后让这些孩子以庶人乡射之法比试。你质疑我的是我有没有资格成为人师,这样岂不是正好?”

公孙泽看了一眼六指,知道这孩子肯定也没学过射箭,这一点上倒是不怕适耍什么花样。

可再看适的那副模样,十天后就算胜了,也只是赢了个孩子,终究不是赢了他。

心中难免有些不甘,哂笑道:“你这小人,强词狡辩,到现在你还不承认你根本不会射吗?这孩子就算输了,你也有借口说他不是美质良才,输了也怪不得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适大大方方地一摊手,说道:“不能射,未必不能教人射。这和九数不同,不会九数,必不能教人九数。当年奚仲作战车,跟随夏禹征伐九夷,伤了手臂断了腿脚,不能再驾车,难道他就不能再教人驾车了?你觉得你四肢俱全,论起教人如何驾车,比得过残疾的奚仲吗?”

公孙泽怒道:“可你左手四指俱在,右手拇指齐全,全无残疾,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适不等公孙泽说完,嗖的一声从腰后将那柄之前准备防身用的石匕首拿出,朝着自己的右手大拇指就是一下,锋利的石刃瞬间割破了手指,鲜血直流。

众人见多了血,也不惊呼,根本不当回事。

适把流血的拇指伸向了公孙泽,笑道:“你看,我手指破了,射不了了。这题目是你出的,你要真非要看我射箭,那就定个君子之约,等三五个月后我这手指好了再看。要不然,你就接受我的办法,各自教个孩子,十日后比射。”

血从手指滴滴落下,这一匕首割的很有技术,既没有伤到筋,却又显得到处是血。

公孙泽算是见到了什么是无耻之徒,之前还一幅授人以渔君子的模样跟他讲《礼》,甚至还给他启发让他时刻守礼;却不想这转眼之间就能做出这种让人作呕的无耻行径。

盯着适看了一会,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十日后!先就此别过!”

适在后面喊道:“你是君子,我信得过你,就不跟着你去看看你是不是找了个练习过射箭的孩子冒充了。不过我买不起弓箭,你叫个人,给我这送一柄蒙童习射的小弓和几支羽箭。”

公孙泽怒不可遏地上了车,圉奴快速地驾车离开,后面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并不是嘲笑,这是君子,纵然如此,众人依旧尊重,并不会嘲笑。

此时的百家,各家有各家的道理,各家有各家该遵守的方式。

如今适可以欺公孙泽以礼,但如果自己成为真正的墨者,公孙泽指着一处烧起来的山火说墨家子弟必须去灭火以利天下,那他也一样必须跳进火海,义无反顾。

否则就会被人鄙视一辈子,传出去莫说篡夺巨子之位,就是做个真正的墨者都没机会了。

各家对完美君子的定义不同,所以欺之以方的道理也不同。

儒家的礼,墨家的义,都是可以欺之的方。

排除百家之见信仰之分,君子在守,至于守的是礼、是义、是仁、还是爱,才有了区别。但其内涵的坚守,却是一致的。

正如死不旋踵以利天下的墨者,在非墨者看来也是一种不可理解的行为。

这种精神的内涵是一致的,所以没人嘲笑;这种精神的寄托是不同的,所以才有了正邪之争。

而此时众人的笑,是欢快的笑,笑的是适在一旁说的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样一来,咱们还是有可能赢的。赢了的话,就有两镒黄金。你们想啊,两镒黄金,可以买许多小猪。小猪长大后,卖了买牛。牛长大后,用来耕地。地耕多了,便是乐土了……”

众人一个个看着六指,纷纷说道:“你好好比,这些天大家便多给你准备些吃的,你家里的活呢,我们也就帮着做了。”

六指一个孩子,纵然听适说什么行天下大义之类的高谈听了极多,这时候陡然间背负了这么多压力,还是有些承受不住。

此时芦花正按着适教她的办法给适包扎,叫孩子去采些新鲜的野菊和其余简单的草药。

六指走过去,苦着脸道:“适哥,那人说的五射,是什么意思?是说射箭有五种办法吗?”

适呲牙咧嘴地忍受着拇指上的疼痛,心说这五射是个技术活,孔夫子应该会一手连珠箭,可自己哪会啊。

至于射礼,再多的就是讲究贵族精神两军交战不射贵族的,士不能射对方的大夫、大夫不能射对方的上卿,上卿不能射对方的君侯。

就算射也应该空放吓唬吓唬表示我能射中你,但你血统比我高我不能射你,你快驾车逃吧……

适觉得这样的时代过去了,由是胡诌道:“啊,不是。这五射啊,是说拿得稳、拉得动、射的准、射人先射驷马、射阵先射君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车马粼粼,一路向西。

适和那群庶氓的身影已经看不到,公孙泽还在生气。

友人轻声道:“那人虽然知礼而不守,无君无父,但论九数之法,我看就算王畿之太史,也未必及得上他啊。这是美玉。”

公孙泽虽然输了,却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强辞,点头道:“你的话,我是赞同的。他的九数之法,虽然不合规矩,但另辟他图……哎,可惜了。”

友人笑道:“一块美玉,就算掉入泥土中,也是美玉。这块美玉,将来雕成礼字,还是雕成墨家的义字,都可成才。”

公孙泽顿足道:“这就是问题啊!譬如那些夷狄之人,他们之中也有忠于夷狄的勇士,冒矢冲击的勇者。可他们却不知道该把这份勇武用在正途之上,所以他们不能被称赞。”

“君子可以分得清,是称赞他们的勇武,而不是称赞他们勇武时心中所秉持之信。庶氓却分不清啊,他们可能学到勇武,也可能学到那些夷狄的披发左衽烧杀抢掠之风。最重要的,不是勇武,而是为何而勇武?为坏事而勇武,勇武没错,但勇武之人必错,庶氓分得清吗?”

他看了一眼友人,很认真地说道:“我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可我必须赢,赢不为我,是为正道。他是美玉,但已经被人雕琢,可惜可弃。当今天下,夫子不复生,又有谁能从墨翟手中抢走弟子呢?便是那禽滑厘,学于卜子夏,终究还不是被墨翟蛊惑。”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你要知道,难道我们能比卜子夏更有学问吗?此玉已为墨玉,墨翟尚存,不用再动这样的心思了。夫子若在,何至于让杨朱等禽兽之学大行其道?何至于如今无人能与之辩?”

“我心痛啊!心痛啊!”

友人不再言语,跟着叹了口气,听着远处再一次传来的那些歌声,怅然若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啊,夫子既逝,论起博闻强识,又有谁能和墨翟相比呢?又有谁能从墨翟身边把弟子拉走呢?

到现在,只听说禽滑厘这样的人物叛儒学墨,还未听说有人叛墨学儒。

那吴起因为不孝,被那位曾子杀彘这样的贤人教育出来的曾申厌恶赶走,如今却在西河做出了好大事;卜子夏到了西河之后再不谈克己复礼,却教出了名闻天下的田子方、段干木、禽滑厘……

他忍不住想,若夫子复生,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又会把那个叫适的人教成什么模样呢?

若是夫子复生,面临的不再是礼初崩、乐初坏,而是诸侯并起灭国伐城的大争之世,又该提出怎样的见解呢?

……

次日一早,有人带着一柄小弓,二十支羽箭,还有一枚小孩子习射用的扳指送了过来。

村社众人此时都在忙着收获前的准备,按着昨日的诺言帮着六指家先忙了一些事,公田的收割还要些日子,想着今年有了连枷,脱粒的时候总能省下些力气了。

适带着六指来到小河边,用麦草随意地做了一个靶子。

他上辈子闲极无聊的时候玩过弓箭,可只是玩玩,比起公孙泽这样的人,肯定是天上地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靠着割大拇指赢来的这次机会,适觉得还是有机会争取一下的,以确保自己能赢得那四十两黄金。

这是最难的原始积累所说的第一桶金,对公孙泽而言数量不多,可对他而言却能利用他熟悉的稼穑之事扩大影响。

既然是弟子比箭,以公孙泽的为人,最多也就会选个臂长肩宽有天赋的孩子,却绝不会背着适就选一个自己家里学过射箭的子侄辈。

六指拿着小弓,乐的开心到极点。他不是没见过弓,但却玩不起弓,小时候和玩伴玩耍,也只是随意从母亲手里偷根麻绳、挨一顿打、找截桑木就是。

就算射箭,也只是会些原始人射法,拿拇指和食指捏着芦苇尾。这样玩玩还行,可就算孩童用的正式的小弓都拉不开。

试了几次后,已经射丢了一支羽箭,正在草丛里撅着屁股找。

找出来后,拿着羽箭跑到适身边,问道:“适哥,你倒是好好教我啊。我妈昨晚上好好说了我一番,说是这两镒黄金真要有了,便可以试试你说的牛耕之法。今早上青臀又堵着我家门让我好好学,一定要赢。”

青臀是个人名,出生的时候屁股后面有淤青的胎记。这时候起名很随意,这名其实和晋成公这样的诸侯名字基本一样,所以这时候有身份的人一定要有字,要不黑腚、二麻子、瓜田李下生这样的名字叫起来实在不雅。

适坐在河边的一棵树下,把玩着那个戴在拇指上的扳指,或者叫夬。

听了六指的话,将这枚夬放到一旁,冲他招招手道:“不急,过来坐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六指顺从地走过来,席地而坐在适的对面。

“适哥,你到底会不会射箭?”

“你觉得呢?”

“应该不太会吧?要是会的话,肯定就像比九数的时候一样直接和他比了。”

适大笑道:“你能看明白这一点,是可以学说知推理的时候了。”

六指苦恼道:“可这一局咱们也要先赢下啊。大家都盼着呢。”

适咂摸了一下,又问道:“你怎么看今天来的那位公子呢?”

六指挠挠头,看了一眼适,小心翼翼地说道:“他能坚守一些东西,可是坚守的东西不太对。要是能和适哥哥坚守的东西一样就好了。这样的人,如果和我们作对,是最不容易相敌的;如果和我们一样,那又是最可信任的伙伴。如果他把他的礼,换成适哥你信的行天下大义抵九州乐土,其实和适哥你是一样的人,甚至和我没见过的墨翟先生也是一样的人。对吧?”

适微笑着问道:“怎么说?”

“嗯,就像是你讲的那个故事一样。两匹马,都想要知道天边在哪。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南北是不同的,可四蹄漫漫绝不回头的‘往’字,却是相同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适称赞道:“你能想明白这一点,真的很难得。如果墨翟先生回来,也会喜欢你的。我没看错你,只是可惜你从小没有机会学习,终究还是晚了些。你要比别人更为努力才行。”

“知道了,适哥。我可不怕死,只要我认准的事,就算拼了命也会做到。就像在河里游水一样,我想学会游水,所以差点被淹死也会继续下河。适哥,你教教我怎么射箭,就算我把手指磨破了,我也一定要练出来。”

适拍拍六指的脑袋,以示鼓励,低头看着那枚夬扳指。

不知道是什么骨头做的,常年使用,极为光滑。

一旁有一个小耳朵,可以在拉弓的时候,将箭尾搭在上面,这样可以保证每次拉弓的时候箭尾的位置固定,也能射的更准。

耳朵的侧面有一个小孔,里面穿着熟牛皮,可以挂在手腕上,像是手链一样,防止撒放的时候不熟练导致扳指飞出去。

很成熟的扳指,几乎可以说之后两千年都是这样的。

伸手拿起六指脚边的小弓,拉了几下。

没有带扳指,就没法用合乎射礼的拇指射法。

拿出除拇指外的三根手指拉住弓弦,试了几下,心里有了主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打一开始,他就没准备用拇指夬。

公孙泽是守礼君子,必然会教那边的孩子用拇指射法,这里又是殷商故地,妇好时代就已经成型的扳指,想来一直如此。

拇指射法当然很有用,尤其是在飞驰的战车上,想要做出《射礼》中的三箭连珠的手段,最好也是用拇指射法。

但是这种射法的缺点就是上手太慢,不是专门的脱产阶层或是自小练习,很难练出一手好箭法。

不管是满鞑的八旗铁杆庄稼,还是此时的不可耕种禄足以代其耕的士阶层,都是一样的路数,用脱产来保证射箭的水平。

战国井田崩坏,除了农业技术的发展,也与战争规模的扩大有关。

弩的出现,可以让更多的人使用远程武器,也让血统贵族的军事地位在某些国家不断下降。

弩这东西和火枪类似,站在战车上也能放,即便不准,但也不是以前用弓非贵族没个十年功夫不能车战的时候了。弩和火枪都属于某正意义上的贵族毁灭者,前者配合步兵崛起和军功爵是无马镫战车时代的贵族毁灭者;后者配合大炮和方阵是有马镫板甲时代的贵族毁灭者。

弩的出现,加上拇指射法上手太难,很可能在战国时期也出现了一阵三指射法,用来快速训练弓手,保证对弩的远程优势。

但适相信公孙泽未必会三指射法,就算会,他也不可能去教孩子这种违背礼仪的方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之前适用来搪塞公孙泽的话,并不是丝毫无道理。

他是庶人,穿着方便干活的短褐。

公孙泽是士人,穿着直裾,按照射礼在比射之前,还要先去更衣室脱下左袖子,露出手臂带上护臂,否则左袖子太宽大根本没法射箭。

两个人身份不同,穿的衣服不同,比射也就根本没法比。

在教人上,公孙泽教庶人孩童的话,免了脱衣服露左臂之类的礼仪,可是拇指射法的问题上肯定不会更改。

适却根本不会管这些,在一些问题上他是实用主义者,哪个好用用哪个。

十天之内,三指射法肯定比拇指射法强;三年之内,两者不相上下;五年之后,因为传承的问题,此时学拇指射法肯定比三指射法要强,很多连珠箭之类的技巧也有人可以教。

既是定的十天,他当然要教六指用三指射法。

起身站直了身体,三根手指勾住了弓弦,挺起胸膛,背肌用力,像是扩胸一样向后吃力,将这一柄小弓拉满。

害怕回弹的时候空放坏了弓,小心地回成原貌,将弓递到六指的手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按着刚才的模样,先联系拉弓吧。不急着射箭。”

又在他耳边讲了一些拉弓的技巧,时不时拍一下六指因为力气不足而含起来的胸和没伸开的手臂,告诉他宁可拉不开也要先把姿势练好。

真正教别人的时候,适才明白射礼中的内涵,果然是每一个细节决定了最终是否是正道,而过程本身就是目的,直接想到达到目的往往不可能。

可这些感悟终究是修身用的,他也没有再和六指谈起修身立德,而是不断用棍棒纠正着他的姿势。

拉了十几次后,六指的脸上已布满汗水,每一次拉弓的姿势也越来越难看,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虽没开口,适也知道这是三指射法初期必然会经历的手指勒的剧痛的过程。

他想,应该回去找哥哥帮忙,给做一个指套。

“你有自己的家族,给你提供弓和脱产的机会。可我也有哥哥嫂子,他们是做鞋的,可他们一样可以帮我做个指套。不就是比后台嘛,我还怕你不成?做皮鞋的做个指套还不易如反掌?”

想的快意,自己都要笑出来,心说有后台真好。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适的后台,是他哥。

祖传十几代做鞋的手艺,商丘城做皮靴没有比他哥更好的了,但终究还是个做鞋的。

公孙泽的后台,是他的祖先。

祖传的高贵血统和士的身份,靠着劳役井田村社农夫积累的私田和不需要缴税的天理,殷实无比。

两者的后台千差地别,但在做指套这件事上,还是适的哥哥麂更擅长。

适也觉得自己的后台相当硬,心存感激从无怨怼。

回到家中,嫂子正在那搓麻皮,哥哥正在屋子里剪皮子。

适很自然地坐到嫂子对面,嫂子也很自然地将对面脚踩住的麻绳递到了适的手中。

“你这些天都在外面做什么?瞧你晒得,黑的就像是硝过的皮子一样。你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女儿了?跑到人家门上当赘婿去了?你看,给人家女儿干活,就是比给自己家干活卖力……”

便是如此自然,口舌之间依旧带着尖锐的刺,但更多的是揶揄,少几分的不满。

麂一听这话,也好奇地探出头来问道:“真的?若是真的,你就说。也好请人与你说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适嘿嘿笑道:“别听嫂子瞎说,我正忙着做事呢。墨家的事。”

“呦呵,墨家又不管你吃喝,你自己都养不活自己的,还整天忙着救济天下呢?”

嫂子白了适一眼,适无可奈何地低着头,正要把麻线换一股,嫂子起身道:“行,歇着吧,我去弄些豆子,给你做个兔肉豆羹。你这给人家当赘婿当的太累,吃点好的。吃饱了自家的饭,好去给别人干活啊。”

揶揄了一句,摇曳着身体离开,麂在内屋直笑。

适放下麻绳,走到内屋道:“哥,我这回来是让你帮忙的。”

“亲兄弟之间,帮什么帮?况且你还没分出去过呢。上回的钱用没了?正好,前几日做的鞋,人家给了些钱……”

适连忙摇头,比划了一下那东西的模样,因为哥哥不懂,却不想麂直接问道:“谁死了?”

一下子把适问楞了,好半天才道:“哥,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

“射箭的嘛。活人用三指套,死人用两指套,我做过不知道多少了。不过都是左手用的,你这怎么是右手的?”

《射礼》中有种配件叫朱极三,具体实物已经失传,后人猜测也是各有不同。

有说是戴在右手勾弦的,有说是戴在左手防止箭羽擦伤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适对此不太感兴趣,但也听说三指套是天子带的,两指套是死人带的,所以直接想让哥哥帮忙做个两指套。

万一三指套加三指射,真的是天子才能用的礼仪,他和公孙泽之间就算是不死不休了——这就相当于在基督徒面前说上帝不存在,然后还希望和对方心平气和地讨论。

所以直接两指起步,死人用的,最多晦气无礼徒惹人笑,也不至于到八佾舞于庭的地步。

面对哥哥的疑问,适也没多解释,哥哥也就没多问。

问清楚了对方手掌的大小,拿起两块皮子比量了一下,灵活的手指熟练地将皮子切开,飞速地缝制着。

吃过饭,指套也做好了。嫂子拿了个梧桐叶,包了小半只腌的很咸的兔子,递过去道:“你要是真看上了哪家姑娘,带过去给人家。不要去和人家在野外胡乱来。”

“如今天也冷了,又马上到了收粟的时候,万一躲在草垛场院中被人看到,那又不好。你岂没听《诗》中唱的,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犬也吠!人家姑娘又怕弄脏了衣服,又怕引得狗叫,到时候又要怨你……”

此时对这种事很开放,即便不像是吃饭喝水一般,却也没有什么禁忌。

王公贵族之间兄妹乱来、公公媳妇之类的事堂而皇之记在史书上,之后的宣太后也拿床上姿势比喻治国理政,大臣们想象场面后纷纷点赞大呼有理。

刚才这话也就像是适前世被家长叮嘱不要弄出人命来差不多,在兄嫂看来没什么不正常,反倒是适有些脸红了。

三句诗,一幅场面便在脑海浮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欲拒还迎,嘴上说着不要却弯腰翘起,推说脱了衣衫有人来穿来不及,便直接斜撑在树上将裙子拉在腰间,腰身下沉轻轻摇晃,死死咬住嘴唇生怕将远处的狗惊醒叫吠,却怎么也咬不住,于是发出小狗狗般的呜咽,把压在心底的长短气息,化为汪汪轻叫,只盼着不远处的人听不准。

摇摇头把脑袋里的画面赶走,咽了口唾沫,红着脸接过包着的兔子。

心说要不说还是《诗经》经典啊,一点不露却让能让人遐想连篇。

适心说,也可能是自己来了之后憋得有些久了,在这样下去指不定哪天看什么都“思有邪”了。

抱着半片兔子,逃之夭夭,没听到兄嫂在后面笑话他脸红的挤兑。

…………

十日后。

乙亥年。九月初三。

无风,无雨,无蝉鸣扰人,天有鸿鹄振翅,正是比射的好日子。

六指带着皮指套,拿着那柄小弓,看着远处的靶子,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对方已经射完,十五步的距离,正适合新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各射十二支箭,对方那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十二中五,十日之功已经颇为难得。

看着对方靶子上插着的羽箭,六指心说:“果然被适哥猜中了,他真是用大拇指射的。”

紧张中,忽然想到开射之前,适哥与那个公子之间的关于拇指、礼仪、靶子、皮指套、死人才用等等的争吵,反倒有些想笑,也不再像之前那么紧张。

周围人很多,除了村社的人,还有那位公子的一些朋友,也都前来观射。

六指想到,这几天自己不断在练习射箭,而适哥在忙着让人做了一套木头的工具,说是叫什么滑轮组。

还不住宽慰他,说是输了也没什么,尽力就好,后面还有一局。

什么孔仲尼的爹能举起城门,所以后一局比试他已经想好了,对方也应该能接受,到时候肯定会赢,只让放心地射什么的……

话虽如此,可六指还是紧张,多出来的那根手指怎么也不舒服,喉咙里干的很,前几日吃腌兔子肉时候的口水都不知道跑哪去了,现在竟不能润润嗓子。

对他自己而言,自己承载着第一次被适哥委托做事的期盼;对身后村社的熟人来说,自己承载着买耕牛的诱惑;对那公子而言,自己还承载着适哥的话到底是歪理还是正途的较量。

就算都说让他不紧张,可怎么能不紧张?

又一阵清风拂过后,六指从腰间摸出了一支羽箭,尾部的凹槽是他亲手刻出来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适哥说,不要用三指,免得对面的公子发怒。适哥说,左手握的要稳,撒手的时候要快。适哥说,万物下坠是天志道理,所以十五步要瞄的稍微靠上一点点。适哥说,撒手的时候腰背要发力向后拉将手指弹开……”

心里念叨着这十天来的所学,眼睛盯着羽箭和对面的靶子,瞄准了稍微高一点的地方。

用力开弓,拉到极限后不做停留,继续微微发力将手指拨开。

羽箭在空中弯出一个弧度,随后挺直,直直地落在了箭靶之上,虽未中心,却也中靶。

第一箭射出后,再无紧张,抽出第二支箭,重复着上一次的动作,忍受着两指指肚间的剧痛,咬牙又一次拉开了弓。

……公孙泽看了五箭后,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又输了。

不是技不如人,是实在没想到适这个人根本不怕晦气,连死人该用的极二都拿来用,也根本不用正规射礼中的拇指射法。

这射法的确易于上手,可将来战阵之时哪里用得上?就算这射法也有连珠之术,这天下又找谁去教?

将护卫天下的射术,变为无耻的输赢,根本不是射礼的本意,就算赢了又能如何?

可墨家的人讲《礼》吗?根本不讲《礼》,说比射就是比射,无所不用其极。死人该用的不忌讳、将来有用的不在乎,只在乎这一时的输赢,甚至只在乎那两镒黄金。

公孙泽觉得有些恶心,两镒黄金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正因为算不得什么,他才恶心,这些人,这个叫适的墨者眼中,礼仪与正途还比不过两镒黄金,竟是如此廉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最终的结果,很快出炉。输了就是输了。

公孙泽没有去怪那个仿佛要哭的孩子,那孩子虽然是庶农,但很有天赋,已经尽力了,自己小时候学十天也未必能十二中其五。

他也没有去怪适,或者再去争辩什么,而是觉得心有些累,这天下的人对礼对六艺的看法,竟然比不过区区两镒黄金,这样的天下还有救吗?这样的天下还能再复礼乐盛世吗?

都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自己又该怎么为?

默默地取出两镒黄金,递到了适早已伸出的手上,冷声道:“礼义之前,金如粪土。你们墨者如此重利,当真可笑。你已赢了,下一局便不比了。”

他以为对方会借机奚落,却不想对方接过黄金后,叹息道:“凡事必有始有终,我这一局虽然赢了,却是取巧,射之本意并非如此。既如此,第三局咱们便定个君子之约,十年后还是这两个孩子,比五射之术。希望你教的那孩子能够在十年里,明白射中真谛,修身养性。真要教出一个君子,好过在这里比试十次。”

公孙泽眼中一亮,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让他愤怒过、懊恼过、甚至想诛杀的人,终于郑重地点点头。

心说:“终究……他还是有些向正道之心的。是啊,若真教出个精通六艺知书守礼的君子,也好过在这里和他争辩。”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连输两次后,怕下次输的更惨所以喜欢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而对方恰好给了自己机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那些庶氓见到黄金后欢呼雀跃的模样,和之前他讲礼讲墨家非乐节葬时神情的对比,让他心如死灰,联想天下,心累如二月之牛远征之马。

于是上车前挥挥手,说道:“那柄弓,便送那个六指的孩子了。君子之约,必不敢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公孙泽的友人悄悄摸了一把腰间的铜剑,也叹了口气。

本以为今天会比第三场,如果对方又赢了,或许可能会太过得意以致嘲讽连连,到时候自己便可以友人被辱为名,一剑杀之,这样的杀人之名墨家不会找麻烦。

辱人者此时就要做好被人杀的准备,这是这时候的道理,和血亲复仇一样,是此时大家都接受的杀人理由,最是正当。

其余的罪名,就算夫子被辱,墨家人也不会接受因此而杀人的理由。

反正双方彼此之间互称猪狗,因此杀人,就等于逼着墨者也动剑,看谁的剑利而不是谁的理正了。

诸子之间,谁没有完全得大势之前,都不会因为理念问题主动动手厮杀,互相的报复谁也承受不起。

可对方最后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也根本没给他出手的机会。这时候再无故而杀,会陷朋友于输不起而杀人的不义之名,也会让自己成为墨者的追杀和挑战对象。

他欣赏对方的才华,本来在上次看到九数之学后,还有些惜才之意,但今天看到这场毫无礼仪可言的比射之后,已然放弃幻想,知道对方已经无可救药,所以更危险。

此事之后,商丘怕是又要多出一个闻名的年轻人。

此人在墨家,名声却不显,那诸如公尚过、耕柱、禽滑厘这样的人物,又会是什么样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思虑万千,收起铜剑,一同上了车,就此离开。

欢呼声在马车离开后响起,六指拿着那柄小弓,问道:“适哥,十年后真的还比?”

“比个屁。金子都到手了,输赢已无所谓。我们要赢金子,他要的只是一句让他觉得有希望的话,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嘛?十年后他要真记得,你好好比一场,输了就是。”

“赢了就该有赢了的态度,免得对方恼羞成怒,跑到司寇那里控告我,也未可知。如此一来,他真当成个事,十年之内也不好再来烦我。我哪有时间和他们争辩。”

“要是赢了便欢呼雀跃,嘲讽不止,你没看他的朋友都是佩剑、带弓的?这时候杀个人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又没人管。觉得被侮辱了,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事城中出过多少次?这个时代,不确定自己打得赢对方,千万不要盛气凌人不给颜面。”

“我倒是准备了一肚子得胜不饶人的话,可是一见对方带着弓与剑,就没说。批判的武器,胜不过武器的批判啊。”

六指以为这就是全部,虽不太懂最后一句话,却也觉得大概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正当他以为一切结束的时候,却发现他眼中的适哥盯着远处的马车,像是在教育他一般,喃喃道:“再一个,这样一来,那个学射的农家孩子也算是有机会过得好些,最起码有机会,将来或可军功出人头地,这十年也不至饿死,还能学一手射术,这是做梦都不可得的好事。”

“这也算是利了一人。勿以义小而不行、勿以利少而不屑。”

“这天下啊,不就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六指点点头,想说自己懂了,发现适已经笑着举着黄金走入了人群,和村社中人讲起了希望。

村社的希望,也是适的希望。

适想着,最难捱的日子过去了,最喜欢的收获要降临了,最喜欢的金子到手了,最危险的日子混过了。

乐土幻想已经编成了谶诗,有人开始问女娲伏羲从哪来到哪去的故事,有人希望自己也成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有人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有人不远五十里来这里只为听他讲讲乐土的传说。

秋天了,收获了,墨子也该从齐国回来了吧?

适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将目光投向东北方。

那里是齐国。

那里此时有个可以罩着他的老人叫墨翟。

那里有一群死不旋踵的志士可以让他以后不用活的这么担惊受怕小心翼翼。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周威烈王二十二年,正月。

一行人行走在商丘城外,神色匆匆,皆穿短褐粗衣,腰间却配着铜剑。

随意的一柄铜剑就能换几十件新衣裳,但这些人却只是紧握铜剑,丝毫不在意身上残破的衣服。

为首一人,六十多岁,正是墨翟的首席弟子、三十年前叛儒归墨、与墨翟亦师亦友的禽滑厘。

在他身后的那些人年纪不大,都是当年墨子南游楚国时留下的一脉。

这些年轻人有的已经为官,有的为鲁阳公、桓定君之类的封君管理家事,俸禄优厚,并非买不起新衣。

禽滑厘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商丘城,神色间满是忧虑。

两个月前,正在楚国阳城的禽滑厘忽然接到了墨翟亲笔的竹简,墨家弟子行走一月从齐国赶来送个口信,要求禽滑厘带着楚国的一部分墨家弟子迅速返回商丘。

事情很严重。

但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数年前,齐国项子牛入侵鲁国,当时墨家弟子胜绰在项子牛手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三次不义侵鲁,这胜绰竟然全都参加,丝毫没有劝阻,还靠着从墨家学来的本事闯下了莫大名头,隐约成为项子牛手下第一家臣。

当时墨子便立刻派人,将胜绰这种为了俸禄不行大义不守非攻兼爱的弟子强制带回,剥夺其参政和为官的权力。

随后墨子亲自出面和项子牛交涉,然后面见齐公和田家众人。

用当年势力最大如日中天四处侵伐引起众怒、如今已经被韩赵魏三家弄得绝嗣的智伯做个反例,说明白利益得失之后,齐公和田家众人保证不再侵鲁,这才再让其余的墨家弟子前往齐国。

胜绰这种行为,已经在墨者之中引以为鉴,墨翟多次发出警告,严厉批判胜绰这样只为俸禄荣华不守墨家之义的行为。

但这才过去几年,一样的情况再一次发生,而且比上次的胜绰事件更为严重。

是以墨子才严令天下各处的墨者,选出各个封地、县、城的代表,即刻前往商丘。

禽滑厘回忆起那名弟子捎来的口信,知道这一次的事怕是比上次胜绰事件更为严峻。

这一次齐国内乱,很多年轻的墨家弟子不知所措。

墨子亲自出面告诉他们,这场内乱所有墨者不得参与。

可却有墨家弟子反问,先生让我们坚守信义,如果我们背叛自己的封君主公,将来谁还会用墨者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墨子说,这是小义,而不是大义。

难道当年攻破镐京的犬戎首领重用信任你们,你们便要忠于他们吗?

难道披发左衽的夷狄,厚待你们,甚至比诸夏之君更重用你们,你们便要忠于他们吗?

这小义,在分不清大义的时候,很容易被人欺骗。

大义与小义相悖时,以大义为准。

封君主公与君子之令相悖时,以巨子之令为准。

当巨子之令与天志大义相悖时,以天志大义为准。

借着这一次的由头,各地墨者必须返回商丘,聆听巨子教诲,弄清楚大义小义之分,统一思想,尚同共义。

凡不遵守者,不可再以墨者自居。否则就是胜绰那样的下场,各国均不敢用,而墨者以为耻辱,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处。

禽滑厘念及于此,想到齐国的事,暗暗擦了一把汗,心说终究还是先生看的高远,否则这一次墨家危矣。

这一次齐国内乱,按照那名弟子捎来的口信,其实就是田和田鹄两人合力,弄死此时田家家主、他们的哥哥田悼子的一场政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是这场政变的关键人物,正是前些年胜绰侍奉的那位项子牛。

被田和拿着当匕首用的项子牛正是搞掉田悼子的关键人物。

田和不可能亲自弑兄,否则就当不了田家家主、实际上的齐国国君。

如果当年墨子没有派高孙子带回胜绰,以胜绰的剑术和城战之能,这一次政变项子牛很可能会派胜绰去。

而胜绰倘若还在项子牛手下,以他完全丧失信念只为荣华和忠于个人小义的行为,也必然会成为弄死田悼子的凶手。

真要那样,墨家可就要蒙受不白之冤了,任谁也洗不干净了。

现如今,韩赵魏三家再一次以晋国三卿的身份,合力伐齐,这是一场大国之间的不义之战,任何墨者都不准参与。

至于结局虽尚在过程,可连远在楚国阳城的禽滑厘都明白,韩赵魏三家只要以三晋三卿的身份合力而不是内战的话,齐国根本阻挡不了。

三晋合力,于此时天下,无敌。

楚国想要出兵,但是楚国分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国君想要出兵,必须要得到鲁阳公、叶公、桓定君、平夜君、景氏、昭氏等等强力封臣家族的许可,国君的直属部队不多,必须要靠这些强力封臣出兵,求爷爷告奶奶地分好战后利益才能动员出兵。

求救于秦,此时天下知兵第一人吴起尚在西河,秦国自保尚难更别说攻三晋背后了。

禽滑厘心想:“这一次齐国内乱,怕不只是齐国的事。先生这一次招我们回去,除了要尚同共义、分清大义小义之外,恐怕也是在为守城做准备啊。”

正思索时,背后一名弟子忽然指着远处一片绿油油的田地,惊奇道:“先生,你看,那是谁家的田地?怎么在冬天也种上了麦?”

说话这人叫孟胜,身高八尺,勇力无双,更是重情重义,正是禽滑厘的弟子。

楚国阳城人,也是一名小贵族出身,自小和桓定君之子就熟识,身世优渥,但却义无反顾地舍弃了富裕生活,脱下了楚国贵族流行的曲裾,穿上了庶农工商的短褐,成为了救济天下的墨者。

这是禽滑厘最看中的弟子之一,算起来孟胜已是墨家的第二代弟子了。若论剑术,除了公造冶等聊聊数人之外,罕有敌手。

禽滑厘闻言,顺势看去,也啧啧惊奇。

不远处,一片广袤的田地中,草色青青,在这一片萧索的冬季里格外显眼。

他自三十年前叛儒归墨,墨翟认为他是国士,所以无论是百工、稼穑、剑术、守城均有所学。断不是那种分不清麦苗与韭菜的不懂贱事之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只看一眼,便知道那里长得都是麦子。

此时还没有种植冬小麦的习惯,宿麦之说推行全国,要到很久后汉武帝时了。

禽滑厘也从未见过冬天尚有小麦生长的情况,心道:“这里的田正是干什么吃的?难道他竟不知道冬日万物萧索,这样的麦子岂不是要被冻死?”

心中正好奇,就听得远处传来一个孩子的喊声。

“远处的行人,且绕路。这里有麦。我们为了防止有野兽,所以在四周挖了陷阱,莫要掉进去!”

远远的,一个孩子正朝他们招手。这孩子身上背着一柄小弓,腰间悬着一柄小木剑,远远地看不清面庞。

禽滑厘听了这话,打眼一看,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孟胜也凑过来,指着远处麦田道:“先生,你看,到处都是马蹄坑,旁边还有麻绳绊马……这哪里是防野兽的?分明是用来防冬日纵马驾车狩猎的贵人公子的。布置的井然有序,若是驾车冲进去,怕是马蹄就会折断,人也会被旁边的木楔子扎死。”

“村社之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冬日见了麦草青青,心中本已好奇。

此时又见了那些马蹄坑和绊马麻绳布置的井然有序,好奇心更胜。

禽滑厘后面的弟子都凑过来,看着那些麦色啧啧称奇。

他们很多人是第一次履及中原,以为楚地与中原不同,顿觉大开眼界,纷纷询问。

楚王曾好以蛮夷自居,如今附庸数国、灭数诸姬,隐有小西周之势,早已不如此自称。

可终究非是中原,文华物盛多有不及,固有此问。

禽滑厘自认博闻,三十年间跟随墨翟纵横齐鲁楚越,却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墨者兼爱天下,又认为贱无恒贱,自不能直接招呼那个配弓带剑的孩子,只能走过去见礼以问。

禽滑厘走过去,那孩子立刻警觉地看着他,可随后却问了个让禽滑厘觉得啼笑皆非的话。

“老人家,你的铜剑是真的吗?”

一边说,那孩子还举起了自己的木剑,挥舞了几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禽滑厘解下铜剑,拿手一弹。

他手指力大,只是一弹,长剑嗡嗡作响。

正是一口上好的越国剑,发出虎啸之声,剑身上更有丝丝寒意,不知道曾杀过多少人。

“你听,这可是真的。你的便弹不出声音吧?孩子,你既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也回答了,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也该回答。”

那孩子点点头,笑道:“适哥说,一等于一,等价而换,交以相利,本该如此。”

禽滑厘听这孩子说什么适哥的时候,便猜到这个叫适的人可能就是这些冬麦和马蹄坑的缘由。

待又听到什么等价而换、交以相利的时候,脑袋里嗡的一声。

一方面,一个村社孩子怎么可能会懂这些词汇?

另一方面,这交相利之类的说法,他自三十年前叛儒归墨之后,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哪里能不震惊?

连一旁的孟胜都小声问道:“先生,这……这孩子也是咱们墨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孟胜看这孩子,大约十三四岁,还未长成,握着木剑的手多出一截手指。

这身衣服显然也不是如他一般舍了曲裾刻意穿的短褐,而是分明就是平日的穿戴,可身后却背着一支下了弦的短弓,却又不是这样家世的孩子所能拥有的了。

禽滑厘听孟胜这么一问,之前想要问的问题也全然忘了,摇摇头正要发问,那孩子忽然又道:“老人家,你们是墨者吗?”

禽滑厘微笑着,却没回答,反问道:“你为什么说我们是墨者啊?”

那孩子指着禽滑厘身旁的孟胜道:“适哥说,有人穿短褐是因为穿不起直裾曲裾,有人穿短褐则是因为天下人还都穿不起直裾曲裾所以在天下人穿不起曲裾之前自己也不穿。有些墨者是穿得起却不穿的人。”

听了这样一句话,禽滑厘拍手称赞道:“好啊!你这个适哥说的极好。”

墨者只说要穿短褐,但却只有少数人才明白为什么要穿短褐,禽滑厘觉得甚至自己身后的那些弟子也未必有几人能如这孩子说的明白。

心头对这个叫适的年轻人更为好奇,心说难道先生在商丘又收了一名弟子?

这个叫适的年轻人,竟是我的同窗同门?

于是又问道:“那你的适哥告没告诉你怎么分辨谁是穿不起,谁是穿得起却因天下人穿不起而不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孩子哈哈笑着,伸出自己的手指道:“适哥说,看指甲就好。穿不起的人,不留指甲,指甲里全是泥,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这个小哥留着指甲,干干净净,却穿着短褐,显然是穿得起却不穿。这便是咱们墨家的说知推理之术,我虽年小,也是懂的。”

小小年纪,却说什么说知之术,听得禽滑厘和一众弟子哈哈直笑,忍不住亲近起来。

那小孩子也放下了戒心,说道:“适哥说,有人装富贵,有人装身贵,有人装勇有人装仁,却唯独没人装墨者。”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做墨者要刀山火海说跳就跳,又要非乐节葬,装墨者在世人眼中也没什么好处。以此说知,那你们就真是墨者了?”

禽滑厘低头看着这孩子,郑重地一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我们就是墨者。”

孩子一听,笑的将木剑放到一旁,说道:“天下墨者是一家,你们远行一定渴了,去喝些热水,吃碗糊糊。要不然适哥回来,非要说我不可。”

禽滑厘正要问问关于适的问题,听这孩子一说,看来是这个叫适的人离开了。

心说难道是已经去了商丘?

都说看到子路、冉有等人,便知道他们身后那人到底有多么高大。如今在这村社乡野之间,竟能遇到这样一个思维敏捷对答有力的孩子,那站在他身后那人又是什么样呢?

想到这,便想着早些去商丘,见见先生新收的这名弟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反正这冬麦之事若是源自那人之手,直接问那人就是了。

于是问道:“你那适哥去商丘了?”

孩子摇头道:“没有,适哥带着好多人去滨山拉石头去了,已经去了好久,并不是去商丘。”

“拉石头?没去商丘?拉石头作什么?”

那孩子哈哈笑道:“你也是墨者,怎么没听过《乐土》呢?拉石头是做一种东西,可以把麦子的皮和里面的面分开,这样麦子可就比粟米要好吃了。适哥说,做出来后,就像是雪花一样的颜色,咽下去嗓子一点都不痛。《乐土》中说,那叫磨。”

禽滑厘当然没听过什么《乐土》,有心多问,又觉得有些不对。

“墨者不讲吃穿,他怎么还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他出身儒家,后来叛儒,有些话却还是张口就来。

那孩子以为禽滑厘是在考教他,就像是平日傍晚学字时候一样,恭谨地回答道:“适哥说,若天下之人都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钱,那么墨者当然不会去吃糙米。这就和穿短褐是一样的道理。墨翟先生希望王公贵族们少吃一些省下一下,而适哥则负责让庶农产的更多吃的更好。待到天下之人均可食麦面米粒的时候,便是乐土了。”

禽滑厘一听,更是忍不住拍手道:“说得好!说得好啊!世人都说子墨子喜欢穿破衣服,哪里是他愿意穿?而是天下之人大部分买不起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身后的一众墨者也都纷纷点头,觉得自己以往所学的道理,竟然还不如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理解的精透。

均想:这里毕竟是殷商故地,又是子墨子亲自教授的弟子,果然不同。

禽滑厘已然相信这个叫适的年轻人,必是墨者,而且若这些东西连个孩子都能教清楚,只怕在先生看来是不下于公尚过那样的人物。

可听闻这个叫适的人并没有去商丘,而是去滨山拉石头去了,一时见猎心喜,心痒难耐,便想知道更多。

原本想着快些抵达商丘,现在却也不急于一时,正要好好了解,便道:“如你所说,天下墨者是一家,便去喝碗水,吃碗糊糊。”

孩子嗯的一声,就要在前面带路,回头还说道:“你们来的正好,有一头小猪吃食的时候呛死了,适哥说把猪阉了之后吃起来就不腥臊了,你们正好喝碗汤。”

禽滑厘闻言,心说这孩子提及此人多次,可惜今日见不到。

又想,子墨子曾说,天志无穷,万物相通,有人学一辈子都学不得太多,有人参悟了天志便可举一反三。

当初公尚过就曾得过子墨子这样的评价,称其领悟了道理和事务的本源,以至于无需再看一些书的地步,难道先生新收的这弟子,又是一个公尚过?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让禽滑厘、孟胜都啧啧称奇的这个孩子,手有六指,自然便是与公孙泽教出的孩子比射而胜之的六指。

他是适教出来的,因而对墨者的理解便是适这种修正与篡改之后的理解。

但是这些修正与篡改的话,并没有让禽滑厘这样的人物感到一丝不快。相反,还让原本一些只有靠自悟才能理解的理念融会贯通,实在难得。

只是简单的几句交流,已经让禽滑厘对适充满了好奇之心,却不知道适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墨者,而是自称的。

有非常之徒,必有非常之师。

禽滑厘确信这个还未谋面的同门,必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看着麦田附近的那些马蹄坑和绊马绳,又问道:“小童,这些马蹄坑可不是用来防野兽的啊。”

六指已经确信了对方墨者的身份,便也不再遮掩,贼贼的一笑。

“老人,适哥说,冬日里王公贵族喜欢纵马狩猎,这宿麦之法又得罪了些人,于是就叫我们挖出马蹄坑。”

“公室贵族,走狗擎苍,必乘车,冬日本来也是狩猎的季节。这些马蹄坑,管叫他们马蹄折断,再不敢来。若问起,就说是为了防止麋鹿犬鼠伤害麦苗,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又贿了冬日演武演武之人些钱,也不在这里做校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禽滑厘摇头失笑,知道这时候庶农求生不易,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待再看看那些麦苗,心中更为惊奇。

冬日种麦,正月麦青,本就是奇事了,可是难得的是这么麦纵横成行,并不是撒播的。

这时候中原等地已经发觉条播比起漫天撒籽要好,正所谓“既种而无行、茎生而不长、而苗相窃也”。

可知道是知道,普及还早得很。

这时候公田耕种不好,直接问责那些井田农奴;农奴的份田种不好,则是要问责于田正的。

况且想要改变一件事,最难的是改变人的想法,就算有心想要改进耕种技术,也不敢说是自己总结出来的。

像是百家中农家众人,都是伪称是神农氏所作的遗传,不敢说是自己写的。一方面是担心被人找麻烦,另一方面伪称是神农氏遗作,也容易推广,庶农更愿意相信上古之事或是鬼神之说。

田正不敢改,不愿改,也不准改。

改了后,这血统传下的本事,又该如何吃饭?是以即便农家之人,也必须要伪称是神农氏所作,不然农正定会不满,前往阻挠。

这还不是最难的地方,最难的地方在于此时牛耕和犁铧并未普及,耧车之类的东西还遥遥无期,一家百余亩地,真要是横竖成行,靠着弯腰点籽根本忙不过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禽滑厘既觉得适有大才,心中相信这所谓的宿麦,肯定有他的道理,不可能颗粒无收。

之前都说春种而秋收,谁也没想过秋天也能种,春夏也能收。现在看来麦色青青,并没有如众人想的那般直接被冻死。既熬过了冬天,春夏便可收获。

他现在好奇的只是这些人是怎么将这么一大片的土地,种的竖直成行的。若是公田,万千农奴一起劳作,尚有可能,但这些明显是私田。

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后,六指停下脚步,蹲在了地上。

禽滑厘知道这孩子是要给他解释一番,他在墨子身前许久,有时候墨子讲的兴起的时候,也常常蹲坐于地,用木棍勾勒一些东西。

譬如他至今还记得子墨子是如何给他解释什么是圆的,在地上用两根木棍夹着画了一个圈,告诉他:“圆,一中同长也”。

也就是说,圆就是以圆心为点半径同长的所有的点的集合。只说不画,禽滑厘难以理解;边画边说,禽滑厘顷刻醒悟。

他犹记得当时看着地上的圆如痴如醉,想不到年到几十后,还要蹲下来看一个孩子画着什么。

后面的弟子也不以为异,一些家中土地甚多的也都蹲下来,将六指围在中间。

六指年纪不大,可是经历了上次比射、大上次在村社众人面前磕磕巴巴地讲解什么是乐土之后,被几十个人围着早已不当回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蹲下来,抓了一把土,这里的河流冲击出的平原,土质极细,抓上一把,即便手虚握成管状,也会不断流出。

“适哥说,万物皆有向下之心,这是天志。所以种子也是一样。但是如果下面堆满了,堵住了这个管子,那么种子就不会往下落了。”

说着,他用左手又挖出来一些沙土,与手掌虚握的管状连接在一起。果然,手中还未完全向下流走的沙土不再下落。

“这样的话,便将麦种背在身上,用一个小凹槽捏在手中,让流淌出来的麦子自然地堵住麦种向下流。我们就用一个小石锤,轻轻一敲,麦种就会从前后留出的豁口被震下去,时间一长,这木头做的凹槽又露出了空缺,后背背着的麦种便会落下来填满凹槽。”

“每一次用石锤敲这小凹槽木块,都会从两侧落下几粒种子。落得多了,上面自然坠下,却又不会像水一样全都流出来。”

“两头牛在前面拉着适哥弄得简单的犁铧,我们跟在后面拿石锤敲凹槽往下落麦,正好可以跟上牛的快慢。一天这样可以弄几十亩地呢,不像撒籽一样,四个人也追不上一个拿着石锤敲木块的。”

禽滑厘更是惊奇,不只是惊奇于这种简单却有效的奇思妙想,而是惊奇于这个村社间的孩子竟然能讲的如此明白,还没有丝毫的怯意。

按照这孩子说的,默默地想了一下,又拿两只手尝试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

若是一个木管,下面堆满了种子,可不是上面的种子就落不下了?

轻轻一敲,把最上面冒尖的种子震出去,时间一长肯定会漏出来上面的木管,这背上的麦子又会自动下落,直到又将木管堵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如此往复,不断补位。

既不用伸手去抓麦子,也不用弯腰去点籽,只要敲得有节奏,跟在牛后面走就是。

那几个家中土地不少的弟子也听懂了,点头道:“这还真是个好办法。很简单的道理。如此一来,一个人可以当四个人用!而且男女均可,不用弯腰而至腰痛。”

六指听人称赞,脸上露出了笑容,忍不住也跟着夸了一句道:“既是符合天志的,当然是好的。适哥说,这办法虽然快,可还是有些不足。等墨翟先生回来后,他要让墨翟先生做一个大木头的,一样的道理,可是是用牛马拉着的,一天便可耕百周亩地了。”

“这种用手敲的,以后就用在山坡上、或是石头多的地。那种用牛马拉的,就用在平整的土地上。一人一牛,可以耕种三百周亩的土地,再用上这宿麦之法,两年三熟,世上便可少许多饥馑,这正是咱们墨者救济天下的手段,也好让世人知道,只要知晓了天志,便可以省许多力气,种更多的地、纺更多的纱。”

六指站起身,用一种不像是孩子的语气道:“咱们墨者啊,不就是要除天下之弊、兴天下之利吗?这天下,有政事、国事、稼穑、百工、兵战……既要兴天下之利,便要如筑墙一般各尽所能,咱们墨者既是先锋驷马,便要懂政事、国事、稼穑、百工、兵战!唯有此,方可称利天下,这天下又岂只有政事?”

这番话显然不是他自己想的,尤其是说起来时的语气和眉眼,分明是在模仿说这番话的人。

小小年纪却要装小大人,看的众墨者都笑了出来,纷纷摸着他的脑袋以示好。

唯独禽滑厘在笑过之后,问道:“你说咱们墨者……难不成你小小年纪也是墨者?”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六指虽然年少,也能听出禽滑厘话语中的郑重之气。

这禽滑厘听了六指的许多话,虽然喜爱,但听六指这样的黄发小儿隐隐自称墨者,立刻生出许多警觉。

墨者之戒,不以恩惠逼别人成为墨者、不通墨者大义不可滥称墨者、年龄不足者即便生父为墨者亦不可强制儿子笃信墨家之信。

之前说了那么多,禽滑厘对于孩童口中那个“适哥”颇多赞赏,但听到六指如此少年竟然自称墨者时,顿时生出警觉之意,生怕有人借墨者之名堕墨者之义。

他这些年年纪已大,已经很少亲自出手,因而那些年龄较小的墨者均因为禽滑厘只是墨翟的首席弟子,整日慈眉善目,很少动怒。

但那些年长的墨者却知道,这位平日里慈眉善目看似家翁的老者,并非是常人想的那样,手中之剑不知道结果了多少人命。

墨翟最先收的那几位弟子,才知道这位大兄曾经身负血仇,当年学儒也不是学的那些迂腐之儒,而是学的子夏之儒。

想当年齐哀公被纪侯在周天子面前说了三年谗言,终于导致齐哀公被周天子扔进大国里煮熟。

其时周天子尚有权威,齐国不敢怨怒于周天子,只好记恨于进献谗言的纪侯,最终历经数世,齐国强大后终于灭杀纪国使其绝嗣。

这纪国也是当时一大国,乃是侯爵,姜姓,姜子牙当年投靠周文王之前,这纪国便已存在,是殷商在山东半岛的重要支撑点。

诸如呆若木鸡、金壶丹书锦囊妙计等成语,均是源自此古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更有传说中与养由基等齐名的神射手,便是传说中躺在妻子纺线的纱锭上练眼睛、最终能看到牛尾巴上的虱子、并把虱子看成山一样大等传说的纪昌。

结果空有金壶丹书锦囊妙计却不用,最终历经九世,齐国终于复仇,将纪国灭国。

若是那些迂腐之儒,定会觉得齐国灭纪实在不妥,毕竟那时候血亲复仇只延续五代,五代之后就算有仇也算不得血亲复仇。况且断人祭祀,实在有为古礼,那周武王灭了殷商还要分封三恪,以继承夏、虞、商的祭祀。

可子夏之儒,却认为这血亲复仇,莫说五代,就算百代也是值得提倡的。

谁辱了你、杀了你的祖先,你便要杀其全家才算是符合儒家之义的。

在子夏之儒看来,对于攻入镐京的犬戎等诸族,不用跟他们讲什么礼,杀到绝嗣灭种才算是真正的符合礼仪。

想那禽滑厘三十岁之前,学的是这样的儒,哪里是公孙泽那般的曾参君子,在叛儒归墨之前手上便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

后来跟随墨翟,守宋、据齐、游楚,身上沾的血岂能少了?

只不过这些年年纪大了,不再亲自杀人,墨家弟子又多,因而在后进的墨者看来他禽滑厘只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哪里知道当年也是身负几十条人命的人物。

此时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深知先生为人的孟胜便知道可能要出事。

那些后进的墨者不知道,他哪里能没听说过,心想若是有人冒充墨者别有所图,只怕今天先生便要查问清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先生自然不会责怪这样的孩童,但若这孩童常说的那个叫“适”的人,借用墨者的名头另有他想甚至堕墨者之名,他就要和这个“适”谈一谈了。

别的弟子尚未听出禽滑厘话语中的郑重,孟胜有力的右手已然握住剑柄,心想若问出此人敢于借墨者之名做不可告人之事,便是昆仑北海,也必追而杀之。

他自认剑术不如自家的公造冶;也不如曾和公造冶比过剑、被公造冶认为只知市井小义不知天下义、避世隐居的聂政;或不如得当年越甲三千吞吴之剑术真谛的越王翳。

但天下除这寥寥数人之外,这人便是藏于洛阳洛邑,有天子之甲士护卫,自己也有机会十步一杀。

他在后面盯着这个六指的孩子,只待先生问出什么不妥之事,便要孤身刺杀此人以正墨者之名!

六指虽不知道之前慈眉善目的禽滑厘忽然说的如此郑重,但他也不是将这种事看成顽笑的人,听适讲的多了,心志虽未全坚,却自小是个宁可淹死也要学会游水之人,哪里会怕这句忽然而来的郑重之言。

他人小,心却坚,正色道:“老人这话问的,叫我不高兴。我当然是墨者!上一次收获了墨玉鬼指之后,祭祀了天地天鬼祖先之后,我便与适哥一同盟誓,当然是墨者了。何止我是,芦花姊也是,还有村社里的一个人呢。”

禽滑厘已经听出了一些问题。

成为墨者,需要盟誓?这一点他可没听过,如果说墨者需要这么做,那他纵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也必然是前三个知道的。

再说,那墨玉、鬼指又是什么?墨者祭祀,那里会分三样祭祀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么大的事,如果子墨子知道,上次让弟子前往阳城的时候,肯定会告诉他。

就算不提这些,种植宿麦的办法,也可以算是不下于胜绰事件的大事,他作为墨子的首席弟子,怎么会不知道?

他最担心的,是有人借用墨者的名头做一些坏事,从而玷污了墨者的义名。

禽滑厘不动声色,也没先问墨玉鬼指是什么,而是问道:“小童,你盟誓之时,说的什么?”

六指根本不需要回忆,那些誓言已经牢牢记在脑海中,想着当初的模样,用一种变声期特有的稚嫩的、却仿佛公鸭在叫一般的声音,复述了一遍。

“我,六指,自愿成为墨者。在天下之人不能都穿得起华服之前,以短褐为衣;在天下之人不能都吃不起麦粉之前,以粗米为饭。为行天下大义、为除天下之弊,甘为牺牲,死不旋踵。”

“忠于墨者大义、严守墨家之戒、保守墨之秘辛、为尚贤同义、贵者不恒贵、贱者不恒贱、诸夏九州一统于大义、人人识字知晓天志之世间乐土,终吾一生,永不叛墨!”

“这是适哥教我说的,问我懂不懂,我给他解释了一番之后,才允许我盟誓,我怎么就不是墨者了?”

他虽是孩子,声音稚嫩,可这番话却说得掷地有声,力有千钧。

犹如冬日的惊雷,炸的一旁的众人纷纷起身,不再如刚才那般随意,一个个回味着这句话,忍不住也跟着念叨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孟胜不等禽滑厘在做什么动作,松开了握紧剑柄的右手,心说这样的人怎么会对墨者不利。

禽滑厘也动容地点点头,回味着这番话,他可以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样的话,这不可能是墨者的誓词。

但是,这些话中的每一句,都让他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不只是年老者对如他孙辈的孩童的亲近,而是那种字里行间中透出的勇气、坚持、不悔,一如当年他听了子墨子一番话叛儒学墨的心情。

禽滑厘伸出手,收回刚才身上的郑重之色,拍了拍六指的肩膀,眼神中满是慈爱。

轻声细语,恐怕吓到孩子,便道:“是啊,你当然是墨者了,我刚才是考教你呢。对了,你刚才所说的墨玉啊,鬼指啊,又是什么东西?我这些年一直在楚地,竟然还真不知道这些东西。”

他听着这些古怪的名字,以为是这个叫适的人,用的一些巫术手段,或是一些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办法。

六指却已经在三个月前见过了墨玉鬼指的收获,一说起这个,顿时眉飞色舞。

“老人,你不知道也对,这是适哥得一位奇人所授。这墨玉啊,是一种谷米,有这么大!”

用手比划了一下,回忆起那天和村社的人一起被适带去那片隐藏的土地中的情景,即便过去了三个月,依旧是震撼不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片土地被适侍弄的极为细心,每天一筐的淤泥,各种各样的粪土,天旱浇水天涝排湿的操劳,让这一场故意给人看的丰收更有说服力。

六指清楚地记得,一尺远一棵的墨玉植株上,接着一枚枚真的如孩童手臂般大小的谷米。

被秋风一吹,笑的咧开了嘴,露出了里面如同贵家姬女牙齿般的细致,仿佛莫难之珠般的颜色,就在秋风中发出光芒。

六指清楚地记得,适哥掰下来一个,拨开了外面那层厚厚包裹着的绿皮,露出了里面的全部时,村社的所有人都惊的闭不上嘴巴。

他更记得当适哥拨开那些地瓜的叶子,用力地将里面牵连在一起的地瓜拔出来、用衣服擦了擦掰开分给众人的时候,许多人抱着那些墨玉棒子、抱着那些已经老了结籽不好吃但曾经好吃过的鬼指头、抱着那些圆滚滚的从地里刨出的土豆,哭了,或是笑了。

哭,是哭自己以往的哭。

笑,是笑自己今后的笑。

他还记得,当初适哥高高举着一枚从地里挖出来的最大的一枚地瓜,高声道:“自此之后百年之内,九州可无饥馑。若有饥馑,就不是稼穑之事。百年之后,人口滋生,我们墨者便带诸夏之民走出九州!”

那一夜的祭祀,人格外多,也格外的闹,人们哭着笑着听着乐土的故事,听着适哥的那番鼓动。

也就是那夜,六指记得自己和三个人一同,念了那一番誓词,成为了一名最年轻的墨者。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乐土会实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一夜的祭祀,适那句我们墨者,也变成了六指嘴里的咱们墨者。

墨玉鬼指既然是真的,那么尚贤、地尽其力、无恒贵恒贱还会远吗?

适这人心有野心,也明白人心难测,故而给出希望,却又将希望分为三层。

可以很快达到的、听起来似乎努力便能达到的、虽然听起来如同幻境却在亲眼目睹前两种之后便坚信可以在遥远的未来达到的。

这三种希望层层相扣,既然亲眼目睹了《乐土》中的墨玉、鬼指、地瓜、土豆,谁又敢说那些遥远的事便达不到呢?

六指也记得,就是在那一天之后,人们都适哥不再只是尊重,而是无条件的相信,否则也不可能有这些宿麦的种植。

希望,看得见的希望,看不见的希望,马上可以实现的希望……当这一切都糅合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让最怯弱的人产生追逐希望的野心。

既不太远,又不太近。

当太近的已经实现后,人们已经开始追问女娲伏羲之事,开始追问天志天鬼之意,追问从何而来往何处去,追问天下祸乱的根源。

六指想到这些,心中便遏制不住激动,比划着墨玉棒子的模样,说了一番适已经编造过无数次的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适哥说,这东西能种在山坡荒山之上,可以让天下饥馑变少。他说,墨家以救济天下为宝,所以这是墨家的玉宝,而非墨色的宝玉。墨家之名,必随此谷米,传至天下。北到肃慎、南到百越、西到昆仑、东至滨海……凡有稼穑处,必有墨者名!”

听到这,禽滑厘不再怀疑这个神秘的适的身份,单是那句以救济天下为宝,便足以让他确信这就是一个真的不能再真的墨者。

若非墨者,又岂会愿意让墨者之名九州流传。

若那些墨玉、鬼指、地瓜、土豆、夏葵之类的东西,都是真的,那么莫说到昆仑,便是到不可知之地,又有什么难?

禽滑厘心想:“先生百工精湛,便是公输班亦有所不及,天下百工之人均知先生之名。唯独欠缺的就是这稼穑之事,若这些是真的,莫说西到穆天子所游昆仑的西王母之国,就是再往西,难不成那里的人便不吃不喝吸风饮露?”

“这个叫适的人,说的极好!用墨玉之名,凡有稼穑事、必有墨者名!”

“若这些都是真的,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对我墨者不利?此人,必是先生往齐平公孙会、项子牛之乱前收的弟子。也可能,是我最小的同门!”

想到这,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墨玉鬼指地瓜是什么模样了,用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脚步,快行几步,喊道:“小墨者,快些走,让我也看看这墨家之玉宝!”

墨玉虽好,可他最想见的,却是这个如今只存在于此黄发小童口舌之中的“适”!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孟胜跟随禽滑厘久已,从未见过禽滑厘的脚步如此匆忙。

虽说墨家没有一个要佩玉走路走出百鸟之声的君子,可禽滑厘终究是求学于卜子夏的人物,多少还带着那时的习惯,做事不慌不忙。

这一次竟以六十之躯飞奔疾走,孟胜也算是开了眼界。

禽滑厘听闻了这么多,虽知道如今见不到真人,但有些事他也必须亲眼看看。

孟胜跟在后面,心说:“先生如此匆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个叫适的人,就是教出的孩子都这般,那躲在这孩子身后的适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这样的人物,竟是我墨家之人,又如此年轻,实在是天幸。”

六指见老人走的很快,也尽力想要自己跑的快些。

可是他虽庶农出身,也算孔武有力,自小做过不少的农活,但比起这群天南海北四处奔走的人,还是不如。

禽滑厘越走越快,六指慢慢有些跟不上了。

换成跑的,气喘吁吁,禽滑厘还有闲情回头打趣道:“小墨者,你这可不行。你没听人说,子墨子每天为行大义跑来跑去,小腿瘦的很,出汗太多连汗毛都没了?你要行天下大义,跑不快可不行,不然等你跑去,哪有行义的机会?”

孟胜在后面哈哈大笑,说道:“先生莫要打趣,这还是个孩子。小墨者,那墨玉藏在何处?”

六指喘着气,指着远处的一处泥土房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孟胜看了一眼,朗声道:“那好,我让你先跑七十步,七十步后我在后面追你。你若是先到,我便送你一支真正的剑,再传你一手击剑之术。”

六指一听,心中欢喜,拼着牙酸口干,朝前疾奔。

禽滑厘在后面微笑,回身道:“看来那个叫适的人,倒也不是什么都会。我看他这剑术与强身之术,就不会。这样也好,若是什么都会,反倒有些吓人了。”

孟胜追上禽滑厘,恭谨道:“先生,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啊,站在他身后教他那人,也非常人。一个庶氓之子,能被教成这样,我是佩服的。你说,这人的一身本领,是子墨子教授的吗?”

禽滑厘摇摇头,很确定地说道:“子墨子虽然博闻强识,但也不可能凭空变出来什么墨玉、鬼指之类的种子。草木必有种、方可生生不息,这是天志,就算子墨子也是不能够更改的。”

孟胜看了一眼还在前面奔跑的六指,悄声道:“先生的意思,这人也和先生一样,先学于他学,后习的墨术?”

禽滑厘嘿然一声,叹道:“跟谁学?若学于别家,那人自当名闻天下。杨朱?列御寇?李悝?子思?还是老耽关尹的传人?这些人我哪个没见过?都不是。”

“当年我虽然辩不过杨朱的弟子、跑的不如列御寇快,论及对犬戎焚烧镐京之前那些典籍也不如子思通彻……但我想,即便这些天下闻名之人,也不可能有这些东西。若他们有,又怎么可能让我墨家之人显名?”

他是个见惯了大场面的人。这么说不是为了表现自己交游广泛,只是为了陈诉一个事实。

郑伯、卫侯、齐侯、鲁侯、宋公、越王、楚王……哪个他没陪着墨翟见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瞎眼的卜子夏、杀猪教子的曾参、跑得飞快有如御风的列御寇、儒墨均视为大敌的杨朱……哪个不曾和他谈笑风生?

他是世间为数不多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某件事物之前不存在,而且也是为数不多不会招致别人丝毫怀疑的人。

孟胜虽然出身优渥,但论及这种交游,还是颇为不如。

听禽滑厘这么一说,心中也确信这个叫“适”的人,并非是从其余诸子中叛逃而归墨的人。

禽滑厘深吸一口气,吐息间又道:“不急,就算我们不知道,子墨子既收他为弟子,定然是知道的。可能是子墨子前去齐国之前收的弟子,如今不知子墨子归来因此此人未归。待过一阵面见子墨子,便会知晓了。”

孟胜闻言,不再言语,再抬头见六指已经跑出七十步之外,将剑向身后一背,疾驰而行,毫不让步。

禽滑厘在后微笑,心道:“孟胜此子,最重信义,说一不二。他虽见那孩子心喜,可既然说了要尽全力,必不留情。”

果不如他所料,孟胜飞奔起来犹如楚地之於菟,转眼间追上了那孩子,在孩子身后用力一拍,喊道:“你输了!”

禽滑厘知道这孩子此时已经力竭,既然输了,必不再全力奔跑而是坐下歇息。

哪里想到这孩子明知道自己输了,脚下却不停,直直跑到那间屋子后才坐下喘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禽滑厘在后微微点头,心道:“教这孩子的人,我必要见见。有始有终,能教出这样的孩童,当真有些本事。一会待要好好询问……”

前面孟胜已到了粪土之墙外,站得笔直,等那孩子喘息之后带他进去。

禽滑厘也加快了脚步,心中也好奇于什么墨玉、鬼指、地瓜土豆之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模样。

走近后,发现这间屋子是新夯出来的,不算太大,上面遮罩着一层芦苇做的席子,只能堪堪挡挡风雨。

旁边有一些焚烧火堆的痕迹,草木灰虽然不见,但是痕迹犹存,好大的范围,可以想象会有多少人曾围在周围听讲。

禽滑厘心道:“此处便是那个孩子所说的,适带人祭祀的地方。他既是个知理的人,想来那些祭祀后的餐饭众人都分而食之了。这么多的火堆,估摸着来听的人不下一百,这祭祀的花费从何而来,需问的清楚,不可乱了墨家规矩。”

不同的时候,会有不同的疑问。

当禽滑厘步入到这间极为普通的房间之后,之前的那些疑问瞬间便换为其余的疑问,在步入房间的一刻已然忘记了之前想要问的问题。

…………

房间不算太大,但是没有隔断,很宽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上面铺的不是茅草,而只是用来遮雨的轻便芦席,是以跨度不小。

地面上也没有隔断开,只有一处用以走烟火的通道,旁边生着一堆火,火从烟道中排出去。

没有茅草顶,但是靠着这样的烟道,屋子里也很暖和。

北面的墙壁上,挂着一支适千挑万选出来的最大的玉米棒子,包着谷米的穗皮像是挽了发髻一般,倒悬着。

除此之外,还有专门拿出来用以让别人看的胡萝卜、土豆地瓜等,都只有一个。

东边的墙壁上,粉刷了一些白灰,上面用木炭画了几个用来讲解的图例,简陋至极。

一个圆形的图形,上面画着许多的朝顺时针方向旋转的仿佛螺旋线一样的东西,长短不一。

这画的是一个石磨,简单的道理,在石头上刻出或顺或正的凹槽,这样朝某个方向旋转的时候,面粉就会被赶进凹槽里,随着旋转而从内不断地被螺旋纹赶到外面。

西边的墙壁上,则画着一些古怪的东西,还有几个横平竖直的简单的文字。禽滑厘等人都不认得,不过屋内的这些人倒是认识几个。

南面的墙壁因为要有门窗,所以很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狭小的墙壁上,还是画了一个人的模样,人的下面写着三个字。

左、人、右、

仅仅是北面的墙壁,便吸引住了所有墨者的目光,一个个或是惊呼或是称赞,亦或是狂喜高呼。

禽滑厘本来听六指说了许多古怪事物,如今亲眼得见,心中虽然狂喜,却依旧头脑清醒。

他将目光投向了其余的三面墙壁,啧啧称奇。

短暂的震惊之后,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在那里学着什么东西的女人。

悄悄靠近后凑过去低头一看,发现这些女人手中拿着一团仿佛柳絮般的东西,但是比起柳絮要长,颜色更白。

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将这样白色的仿佛柳絮一般的东西摊在一块木头上,然后拿出一根芦苇棒,一点点地滚动着,将那些白絮滚在了芦苇棒上,搓成长条。

这女人嘴里还在解释道:“这样一来,鬼花就被卷成了长条。搓成长条之后,再捏着长条纺线,就像是平日里搓的麻团一样。你们试一试,不要怕弄坏了,弄坏了再抖开就是。”

禽滑厘心想,这应该就是六指那孩子说的鬼布,据说织出来后洁白如雪,而且省了浸麻剥麻这一工序。从收获到织布,完全可以一个女人完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既已亲眼见了这些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人生活的东西,关注点也就放在了这些物质之上的层面。

正如有些墨者只看到北面的墙壁,他却能够对着其余三面墙壁深思。

这是眼界所决定的。

背着手看了几眼这些沉浸在学搓棉条的妇人,缓步走到正在那用陶罐煮糊糊的六指身边,问道:“这间屋子是谁的?我看外面还有些木灰痕迹,你们平日里祭祀是在这里吗?”

六指一边忙着拿棍子搅拌罐子里的糊糊,头也没回地答道:“这屋子是大家一起盖起来的。平日祭祀、聚会、学习都是在这里。冬日天冷,手冷纺纱线便慢,适哥便让大家每人轮流出一天的柴草,烧暖了这屋,女人孩子白日就在屋子里,免得起冻疮。这样一来,每家都能省一些柴草,而且又能暖和一些。”

“每家都知道自己该轮到哪一天,轮到了便是去做。若是不做,也不准来着屋内暖和织布或是做别的,甚至不准去用适哥赢来的黄金换的牛。”

“适哥说,大部分人不是墨者,所以只需要交相得利即可,而不必要和墨者一般兼爱大义。所以该不准的时候就要不准,谁妨碍了别人得利那么大家也应该一起唾弃他。”

“倘若村社都是墨者且盟誓过了,对待不是墨者的人,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墨者和非墨者,要求是不同的。”

禽滑厘暗暗点头,心里对于适的墨者身份,更信了一分。

墨者是有守城之术的,不只是工具技术,更有组织技术,包括编成什伍、预防叛逃等等,都是组织技术的一部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只靠工具技术,根本守不住城,墨家的那一整套组织技术才是守城的关键。

虽然这屋子里都是些女人孩子,可是已经很明显地显示出来了问题。

他刚才注意看了一下,这些女人发现自己这些人出现后,纷纷看了一眼被她们围在中间教她们搓棉条的那个女子,那个女子没有什么表示一切如常后,这些女人也都再没多问或是紧张。

而且常年聚在一起,彼此间必然亲熟,有什么事也更容易有所帮衬。

他也不再打扰在那熬煮糊糊的六指,随意和一个孩子聊了几句后,忽然问了一个极为奇怪的问题。

指着南面墙壁上的“左、人、右”三个字,问那另一个孩子道:“你认识这三个字吗?”

孩子点点头道:“适哥哥教过。左、人、右。”

禽滑厘问了一个狡猾的问题,指着墙上的那个人道:“左,就是东吗?”

那孩子指着禽滑厘大笑道:“才不是呢。左右,和东西南北怎么能拿在一起说呢?”

“适哥说,东西南北是用不变的太阳分出来的;而左右是以个自的人分出来的。所以他教我们的时候,才说要先学会人字,再学左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又不是不变的太阳,随时在变,所以左可以是东西南北任何方向。左右是和前后放在一起的。”

说完又学着那天学这三个字的模样,伸出左手道:“这是左手。”

随即在原地转了几圈,一边转一边像那天教他们的适那样笑道:“你说左是东还是西?”

禽滑厘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夸奖了这孩子几句,又暗暗点点头,对于适适墨者的身份已信了十成。

徒卒不需要知道左右,只需要知道跟着战车冲击即可。

墨者需要知道左右,守城的时候,甚至要求城内的人都要分清左右,以便进退有据,不容易产生混乱。对于城战意义重大。

况且,里面的辩证中心来解释左右和东西的区别,正式墨家辩术中的重要一环,换成别家不会这么解释。

禽滑厘心想,一旦有事,这个村社的人便可以很快找出主心骨,从而围绕中心将村社的人组织到一起。知道左右,便可以简单地做到列阵不乱,自小培养,长大后也可以快速学会变阵。

此时他既已信了十成,也知道再多的东西就不是这些人能说清楚的了,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决定在吃完糊糊后回到商丘,将这一路的震惊从先生那里得到全面的答案。

等糊糊熬好之后,墨者又听六指和那群孩子、以及凑过来的女人,说起了适这些天做的种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诸如堆肥与天志,公孙泽赌斗对骂,田正不希望村社种宿麦怕出事担责任、而村社众人无条件地信任适纷纷咬破手指发誓这责任自己来担百众一心,附近没有石头适带人去远处拉石头说要带着村社的人过更好的生活……

等等等等,一句句、一段段,或是众人都经历的、或是某个人与之单独的,短短半年多的时间,为这个小村社添加了太多故事。

吃着糊糊暖和的墨者们,最喜欢的是与公孙泽赌斗的那段故事,听得连连拍手,红光满面,也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因为糊糊里面的辣椒。

吃着糊糊暖和的禽滑厘和孟胜,最喜欢的却是百众一心咬破手指逼走田正种植宿麦的故事。

两人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各自点头,思考着里面的惊人之处。

吃过糊糊,众人恋恋不舍离开了故事中的世界,回到了现实,道别之后跟随禽滑厘快步在天黑前赶往商丘。

离开村社不远,禽滑厘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那些宿麦,想着屋中听到的故事,忽然微笑。

“子墨子没有像是给圆定义一样,来定义我墨家的君子……但若我们也有君子的定义,这个适,便可称得上君子了吧?我们的君子,是和他们的君子不同的。”

“就像是适给那些孩子们讲的左右和东西的区别一样,这东西南北,就是天下同义;而这左右,便是不同之义。若有一天,君子都是如此而非那样,天下便可大治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宋国都城内,各地汇聚而来的墨者已经很多了。

城内宋人不以为异,墨者见的多了,也就见惯不惊。

墨子已经回来数日,和半年多前一模一样的打扮,可是却没有了半年多前树下教授弟子的心情。

胜绰的事、项子牛的事、齐国那些为了俸禄放弃了大义的墨者……种种事端让他心头沉重,也知道这件事将会引发新一轮的争霸中原之战,夹在中间的宋国不管怎么选都必然会承受灾祸。

夜未深,他正在屋内看着几片竹简出神,禽滑厘推门而入,叫了一声先生。

“你来的正好。”

墨子笑了笑,让禽滑厘坐下。

禽滑厘心中想问关于适的事,可一听先生说他来的正好,便没有开口。

来的正好,意味着墨子有事要说。

“厘,廪丘一战,齐国必败。三晋之兵,非是齐国可挡。此时田家忙着内斗,也无心抵御,败局不可挽。”

禽滑厘学儒的时候,曾经有字,字慎子。叛儒归墨后,众人便直呼其名,墨子为先生,便直接叫他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墨子叹了口气,苦着脸摇头道:“宋公当年被司城赶走,是借楚人的力复的位,也要借楚人的力来压制六家。昨日我去见了宋公,他说三晋胜便去洛邑朝觐;楚国强就去郢成朝觐,这样游走,宋国无忧。”

“哎,我叫他提前准备,他也不听,况且当年的盟誓仍在,宋国之事不是宋公一人可以决定,需要戴、皇、子这三家共同决定。”

“厘,你还记得上次止楚攻宋的事吧?”

禽滑厘点头道:“记得,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要做好可能被攻打的准备,所以才可能不被攻打。让楚王退兵的,不是先生之舌,而是城内可与楚战的三百墨者与提前准备的大量粮食。”

墨子微笑点头,这个最知晓他心思的弟子一言就说破了他想说的事。

征伐之事,就是如此,你想不挨打的基础,是你有能力打别人。这是个简单而又古怪的推论,可是很多国君却根本不这么想。

“晋楚自城濮之战后,争霸百年,前些年晋国内乱六卿相争,楚国势强。如今三晋合力,宋国如果前往洛邑朝觐,楚国岂能甘休?到时候再次围宋,又该如何?”

“前岁大饥,去岁宋公又修宫室,城中存粮无多。存粮无多,便守不长久,即便想要三晋来救,又哪里来得及?”

禽滑厘闻言,也叹息道:“是啊,这样的道理,先生是懂的,可是先生却无力去做啊。前岁大荒,许多人死于饥馑,可惜那墨玉、地瓜、鬼指等物没有早些出现,若是早些出现,顶过此荒不说,众人手中也能多些粮食,也能守得久些。”

墨子一听那几个奇怪的词汇,以为是楚国的一种粮食,听禽滑厘这么一说,知道必然是一种可以备荒救荒之物,或是已有的但是没听过的音译,或是楚地的某种作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心思不在这,也就没多问。

楚地的预言与宋国不同,当年楚国令尹睡了自己亲表妹,表妹生下娃之后扔到野地里遮丑,结果这娃被老虎喂奶长大,起个了谷於菟的奇怪名字。

中原各国对此名颇为不解,实际上很简单。楚人管喂奶的奶叫谷,管老虎叫於菟,所以这名字极为奇怪。

可若意译,就是吃老虎的奶长大的孩子。

墨子以为又是一种於菟与谷的故事,心中只是略微奇怪了一下,便又考虑如何守城、如何与墨者商谈防止胜绰之类的事再发生。

禽滑厘却是听过六指讲起那些新谷米的事,知道这事重大,又道:“那地瓜土豆,亩产十石。楚人出兵,必然缓慢,若是种子足够,抢种一番。若是宿麦再可收,粮食未必不够!”

这番话终于引起了墨子的注意,他见多识广,知道世上绝无什么谷米是可以亩产十石的,亩产十石,那就是将近亩产四百多斤,放在如今的亩数上是个连墨子都震惊的数量。

他立刻问道:“这墨玉、地瓜什么的,你是在哪里见到的?”

只是一句话,禽滑厘顿时愣住了,问道:“先生不知道?”

墨子慨叹道:“当年小儿辩日,仲尼说世上的学识是无尽的,正是如此啊。这几种谷米的名字,我听都没听过。尤其是那墨玉,难道还和我墨家有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话说完,禽滑厘便明白过来,那个适,根本不是先生的弟子,甚至是不是墨者这都是个需要考虑的事。

这人在那里做出了许多事,又借用了墨家名号,难不成是要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可转念一想那孩子的话,这墨者有什么好装的?墨者有天志、有巨子之令,有规有矩,正如墨子所言,是不是、规矩量。冒充墨者可是要冒着巨子一令便履及火海的觉悟的,不装也罢。

他心中不能决断,就将自己白日里听到的那些事一一复述了一番。

墨子一直听着,时不时颔首称赞,偶尔拍手以为启发,更偶尔的时候皱眉似乎对一些做法并不认同。

这故事过于精彩,禽滑厘讲了好一阵,一直讲到了宿麦、木制的撒籽器等等他或是亲眼所见或是听说的事后,问道:“先生,这个适既不是你的弟子,他这么做,难道要对我墨家不利?”

墨子记忆力极好,禽滑厘这么一说,他便想到了半年多前的事,那个双眉秀丽的鞋匠之子。

禽滑厘问他认不认得,墨子笑道:“这孩子啊……我还真见过,还夸过他一句璞玉可雕。”

当即又将那次刺柏树下的一些言论复述一遍,墨子叹道:“当时我就想,他一个鞋匠之子,怎么会知道那些事?如今看来,竟是我看走眼了。”

禽滑厘又道:“先生不知。那人在村社间做出好大事,名传数丘。百余人听他宣讲他所说的墨家之义。既然先生不曾教他,那他难道真的只靠听说,便悟出了这墨家的大义?还是说,他是别家之人,想要对我墨家不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又想到听来的适做的那些事,无论是心思还是行为,都称得上是个墨者。

他又问道:“先生,这人如果不是心存不良,那算不算是墨者呢?”

墨子听到这话,大笑一阵,缓缓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厘,若有一物,毛色火红、蹄子有四而分瓣、头上有犄角、眼睛很大、可以拉车、又有七八尺高。若是母的,能和公牛生出小牛;若是公的,能配母牛生出小牛。可有人却偏偏说这是猪,那么他到底是猪还是牛呢?”

禽滑厘笑道:“这是牛。”

“厘,若有一牛群,极为壮大,尽数容下了天下之牛。有一日,这牛群说,凡是在牛群中的,就是牛;凡不在的,必不是牛。有我上面所说的那物,却不在这牛群中,对于这个牛群而言,这是不是一头牛呢?”

禽滑厘皱眉思索,摇摇头,又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先生的意思,是问我,咱们墨家到底是牛?还是牛群?”

墨子抚掌大笑道:“你是最能领会我的道理的。我们是牛群,不是牛。牛若无群,则虎狼食之不可抵御,各向东西南北不能成事。”

“他是墨者吗?不是。他做的是墨者该做的事吗?是。但终归,他不是墨者。”

禽滑厘点点头,知道先生向来要求一个墨家、一个巨子、一种规矩、一种大义、一种是非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样才能聚众义而成一义,尚同齐志。

然而,在此之前,没有墨者的教导,断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所以但凡那么做的必是墨者。

可如今这个叫适的人,却是前所未有的情况,自称墨者,行墨者之义,却不是墨者。

禽滑厘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做,墨子又笑道:“按刚才的故事,世间的牛有两种。一种是牛群之内的,一种是牛群之外的。若这头牛不去驱逐牛群中混入的马,不去将牛群之外的牛拉进牛群,那就是不智了!”

“这个适啊,正好与胜绰相反,也与那些只知小义俸禄而不知大义的‘墨者’相反。此人入墨,于我墨家大利,也与这次招你们回来这件事大为有利。是做胜绰?还是做适?这是这一次所有墨者必须做出的选择。”

禽滑厘听到这,终于松了口气,心说只要先生亲自出面询问,这人是不是心怀不轨便可以知道了。

他想了想在村社间的那些事,笑道:“这人是不是心怀不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此子胆子颇大。”

“他曾和村社众人说,等先生从齐国回来,便要来找先生,请先生帮忙做一木工器具,说是套上牛马一日可耕百亩地……若此言是真,他还真不怕自己这伪装的身份被揭穿。”

墨子本是个极其喜好钻研的人,听到木工器具更是见猎心喜,急忙问了几句,禽滑厘复述一遍简易的锤麦种的小玩意。

他极聪慧,略微一想便想通了其中关键,拍手道:“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此物,大善!此人,大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拍手之后,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欢喜之色在脸上敛去,剩下的却是些说不出的老人才有的落寞。

墨子已老,但很少感叹已老,更很少做出这种落寞之色,禽滑厘大为不解。

片刻后,墨子忽然起身,冲着南边叹了口气,解下了自己的腰间束带,竟有些睹物思人之意。

禽滑厘知道墨子一声不娶,更没有什么思慕的女人,更没有仲尼见南子这样的花闻,这腰带自然不会是女子所赠。

“几十年前,我前往郢城见了公输班,就攻宋之事相辩。我解下腰带作为城墙,互相攻伐,最终胜了他半筹。走时,我将腰带送与他,他将腰带送与我。如今斯人已逝,我也老了,论及这时间木器精巧,再无人能超越我与公输班。”

墨子举起腰带,长叹一声道:“刚才听你说那种可以一人种百亩的木器工具,忍不住心有所感。我年轻时好斗好胜,凡公输班做出的,我必做出以回应。若现在他还在,我便是认输又能如何?与他合力,按那适所说,做出种种顺应天志节省人力之器具,又能救济天下多少饥馑之人?又能解困天下多少操劳之辈?”

“我曾对公输班说,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他深以为然,自此之后不再做木鸢之类的巧物,想来若他还在世,定会将做出此物为生平第一得意之作!”

墨子缓缓地说出几十年前的旧事,托着这条腰带,第一次发现自己,老了。

不是怕死,是怕这大利天下之物,来不及做出、来不及利天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禽滑厘见墨子睹物思人,又说出从未听过的人老之憾,感叹着先生的年纪,不由心伤。

他哪里知道墨子在半年前就生出过一次年老之憾,那次生病后弟子质疑鬼神之事后,他就明白自己必须在死去之前将天志明鬼与利天下兼爱非攻融会贯通。

可时间越来越少,墨家的这些事他又必须亲自处理,实在是有些力有不逮。

禽滑厘并不知道这些,心说既然先生这意思是要收那个叫适的人为弟子,就又说起来这件事。

墨子却摇头道:“此事不急。按你所说,这个适也是个心智坚韧之辈,当年你叛儒归墨不也花了数年时间彷徨犹豫吗?这人啊,就算是仲尼复生,怕是也要花上几年才能让他变心。”

“事有轻重,此时的第一大事,是齐国公孙会之乱后,一众墨者分不清大义小义、被俸禄和优渥享受所腐这件事。先忙完这些事,空闲去他家问问他平日的为人,他的家人总是最了解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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