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霄小小年纪,不为所动,肃穆淡定。雷奋知道清商馆这几十年来在宣武帝白雁声的庇护下,渐脱奴籍,洗尽尘滓,标榜风雅,跻身上流,正如日中天,不可轻易得罪。便道:“请问贵馆一代乐圣王骞可到了吗?”韩霄微怔过后,摇头道:“师兄犯下大错,早已被逐出馆去了。”
“谢大词,王骞曲”,曾一度风靡江左。谢、王之事虽过去经年,但因涉皇家私密,故而甚少在民间流传,便连雷奋都还以为王骞在清商馆里。他此时又是遗憾又是庆幸,对韩霄便存了小觑之意,道:“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可否有幸听一听韩公子的仙乐?”
韩霄伸手接过身边人递来的琴囊,缓步上台,道:“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有国土之风;蜀声燥急,若急浪奔雷,亦一时之俊。雷公子为何不祭出《流水》啊?”
他此言一出,雷门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雷奋不悦道:“今日不过以琴会友,韩公子为何将之变成门派之争?”台上的雷胤却不屑道:“世人粗鄙,岂知山高水深意。我若奏《流水》,韩公子以何曲来对啊?”
韩霄走到他对面,抱琴而立,淡然道:“我自有曲来对,不劳烦心。”
“好!”雷胤就往地上一坐,双手拂琴。琴声泠泠,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白细柳听了一会,觉得有点耳熟,就望向谢玉。谢玉点点头,低声道:“是我在御剑山庄弹过的《七十二滚拂大流水》。”
蜀派代表曲目的《流水》在听觉上的特征是圆润,明净,清淡,和远。不知何时起,有人将原谱中的泛音部分做了删减,直接进入滚拂,并以此定下全曲的基调,称为《七十二滚拂大流水》。改过后的乐曲激荡不平,山中水势好似万箭齐发,浩浩汤汤,一泻千里。弹奏之人需极其熟练迅疾,才能发挥出全曲精髓。
雷奋听他起手弹奏此曲,而不是寻常的《流水》,便知雷胤欲借此曲震慑压制对方,而韩霄能选择的也不过《秦王破阵曲》、《风雷引》等寥寥数曲,且难度系数都在《七十二滚拂大流水》之下,任他琴技再高超也难有胜算。
白细柳听见乐音渐渐拔高,连忙从怀里掏出手绢,撕成两半,示意谢玉堵上耳朵。因曲声急促,在场武功低微的人都有胸闷气短之感,曲声终止之后,一些人甚至呕吐了起来。谢玉也有些心跳急促,好在白细柳在一旁以内力输入经脉,情绪平复地较快些。
雷胤推琴敛手,斜眼看韩霄,自负道:“韩公子,承让了。”
“此琴名海月清辉。”韩霄随地而坐,皮制琴囊应声四分五散,一把仲尼式古琴呈现在众人目光之下,琴长三尺六寸,宽六寸,厚二寸。“曲名《梅花三弄》,改自晋代笛子曲,作曲者王骞。”
“殿下!”谢玉忍不住失声叫道。白细柳一把捂住她的嘴。好在众人注意力都在台上,便连雷奋也好奇地抬高了眉毛,迫不及待想听一听。初始和缓,冷香拂袖东风软,袅袅水魂吹不断。众人只觉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雷奋只听了这一段,脸色便全变了。
谢玉在台下轻声道:“没想到韩公子年纪比我小,琴弹得这么好。”白细柳好奇问:“真的很棒吗?那他能赢过那个雷什么的人吗?”谢玉踌躇道:“我没听过,不知王骞把这曲子改成什么样了。但若一直是这样和缓,打成平手也未可知。”言下之意,韩霄虽底子不错,仍需要出奇才能制胜。
三弄过后,忽然转入泛音部分。曲到高、潮,韩霄轮指、拨剌、滚拂、长琐等一气呵成,竟是十指如花,令人眼花缭乱。漫天大雪中,只有梅花吹不尽,傲雪凌霜,让人直想迎风長啸。
一曲终了,琴音如梅香拂之不去。谢玉心惊目眩,道:“原来制胜点在这里,长琐十三声,连弹三十遍而不出错,世间绝无仅有!”
秋风乍起,芦花好似雪片般纷纷扬扬。韩霄抱琴而起,仰头望着秋水长天,想到平生后悔之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他轻声道:师兄,我终于把《梅花三弄》弹给天下人听了。
两曲若论格调,《流水》取法天道自然之劲,《梅花三弄》则于天道之中加入了人道,以逆境不屈而胜出。若论技巧,三弄更是奇崛苍涼,跌宕变化,当吟则吟,当猱则猱,收放自如。若论琴师个人风度气魄,韩霄今日以“双琐”指法成名,年龄远教雷胤幼小,往后的成就理所当然在雷胤之上。
雷奋连叹数声。雷胤面色苍白往台下走去。小师妹雷蕾见师兄如此沮丧,便和另一位同门师兄跑到台边想要安慰他。雷胤走到台边,募地抢过两人腰间佩剑,又奔回场上,将其中一柄剑扔到韩霄脚下,喝道:“小子,把剑捡起来,我们比武见真招。”
韩霄此前沉浸在完成师兄心愿的满足之中,没想到雷胤又走了回来,犹豫道:“雷公子,我看还是算了……”“不能算!”雷胤大喝一声,双目通红,封魔了一般,举剑朝他冲去。
在场众人都是跌足长叫,连雷掌门都惊呼出声:“胤儿,不可!”
韩霄一脚勾起地上长剑,但他一臂抱琴使不上劲,另一手横剑出去便被打飞。他脚下步法微动,迅速后退,向平台下倒去。快要落地之时,后腰被人轻轻一托,总算没有摔下地来。韩霄狼狈之后,偏头看扶他的人是白细柳,刚想叫“殿下”,白细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就吞声回去。
雷胤仗剑而立,居高临下,骂道:“成狗!这岳州是我大蜀的地盘,还轮不上你们来指手画脚!若再不滚,就把你们当奸细抓起来送到官府里去!”
雷奋见他如此胡作非为,风度尽失,两眼一黑,气得晕倒在地上。雷蕾大叫道:“师兄,快下来,师父晕过去了。”雷胤反而更来劲了,朝清商馆众人指指点点,在他的挑动之下,台下众人的面色眼神也都变了,有些人不怀好意地向清商馆围去。
眼看变乱即生,忽然听见台下有人道:“你说谁是奸细?”两道青影飞上台去,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两个少年,其中一人搂着另一人的腰,两人一琴一剑,配合默契。
白细柳带谢玉跃上台去,就放开她。雷胤一看是两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就冷笑道:“哪里来的野猴子,洞庭君山也是你们来的?”白细柳和谢玉相视一笑,一前一后道:“洛邑白细柳、江左谢玉,向花间派讨教!”
轰隆隆。本来秋日天高云淡,此时忽然打了个闷雷。台下台上都是一时呆傻。韩霄悄悄吩咐清商馆众人拿出兵器,随时准备护送公主与谢玉离开。
雷胤不可置信问道:“你说你叫什么?”白细柳笑了一笑,谢玉用手指堵住耳朵,只见她深吸一口气,运内力与肺腑,募然长啸出声,一啸之下,声震山谷:“大成白细柳在此!”
啸声在岛上不断回响。雷奋此时也清醒过来,问明情况,道:“是北燕萧氏一门的狮子吼,一吼之下,六军辟易,不要轻举妄动!”他拨开众人,走到台下,跪地道:“未知武德长公主凤驾到此,有失远迎,请殿下恕老朽不周之罪。”他这么一跪,雷门中人,除了雷胤、雷蕾以外也都跟着跪下去了。雷胤在台上阴险地打量着两人。雷蕾咬唇跺脚,心有不甘。
白细柳对雷奋和颜悦色道:“雷掌门请起。是细柳来得匆忙。今日以琴会友,比武论高下,我也不过是以一个寻常人的身份而来。雷公子方才与韩公子比试,似乎并不服气。”
“没错!”雷胤挺身而出,道:“今日就是要比试个高下。调琴弄瑟,磨磨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