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有点慌乱,拨马回转方才的修罗场,还有不少人在打扫战场。白雁声在人群里寻找,果然看见一个极似萧溶月的身影。他控马过去,只见萧溶月坐在地上一人的身边,将那人的头颅靠在自己腿上。
她的泪水一滴滴落在那人的脸上,只听她柔声问道:“独孤表哥,陛下的旨意爹爹都知道了吧,爹爹怪我吗?”那人浑身是血,仰面看她,道:“柱国当至尊面说,往是吾女,今为国仇……”萧溶月止不住浑身打颤,谁料那人嘴角含笑,道:“柱国私下还说,郡主可以有无数个,女儿却只有一个。阿月,不要去洛邑……”他说到这里,便渐渐合上了眼睛。
萧溶月放声大哭,哭声在山谷中回响。
白雁声等了一会,欲要过去安慰她。萧溶月却募地抬头望她,满面泪水,坚定不移道:“带我去洛邑,爹爹、哥哥一定都在那里。”
裴烈自与白雁声大军分开之后,绕过许昌,专拣小道,薄甲轻骑,日夜奔走,不出五日便到了洛邑。崤函帝宅,河洛王里,八面环山,五水绕城的洛邑城下,此时却已经驻扎了一支队伍。
“两位将军,已有人先我们一步,在城外扎寨了,看旗帜是西川人马。”
听完探马来报,裴烈与刘松年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觉得事出蹊跷。刘松年道:“萧家大军在襄阳压境,西川没道理分兵来攻此处啊?难道蜀帝也要取西京?这是要一锅乱炖的意思吗?”
裴烈就问哨兵道:“你可看清是谁人挂帅?”那哨兵摇头只道不知。就在这时,蜀兵也派出斥候,并携带符节印信,口称友军,请派人往营地一叙。
裴烈艺高人胆大,与刘松年合计过后,他单独带了两千兵勇,往对方辕门而来。行到军前,只见一把硕大青罗伞,伞后分列两排武将,个个明盔亮甲,气宇轩昂。伞下一人拥甲而坐,轻裘缓带,意甚闲暇。
“子莺哥哥,不,蜀帝陛下,你怎么在这里?”裴烈见到意料之外的人,险些马失前蹄,慌乱之下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他心里暗道不妙,把只煮熟的鸭子飞了,亏他在白雁声面前还夸下海口,一定拿下洛邑。
孟子莺颔首笑道:“小裴烈,好久不见,你来得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诏书混合《全唐文》之《黜魏王泰诏》《责齐王诏》。
☆、第八十八章
裴烈心中惴惴,随孟子莺进了帅帐。帐里空空如也,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料想蜀军也是刚到不久。
果然,只听孟子莺道:“我早晨才行军至此,仓促布帐,请你见谅。”裴烈闻言心中悚然一惊,抬眼望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刚才就萦绕在心的一个大胆假设越加清晰。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道:“陛下是不是已经分兵祁山,欲从子午谷直下长安,两面夹击?”孟子莺目光沉沉望着他。裴烈后退一步,到此时方始心惊,好大一盘棋啊!
孟子莺走到帐门口,略一扫视,以他今日的功力,已经不需目视便知数十里外的动静,当然也知道有没有人偷听。站到门口也只是为了让属下安心而已。他转身面向帐里,笑看裴烈道:“小烈如此敏锐,大有长进。看来勒马封侯指日可待了。”
裴烈惊悚过后,虽受他褒扬却并不见有半分喜色,反而用略带责备的语气道:“西京残破,久陷胡手,战略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陛下分兵至此,若是胡虏攻破襄阳,中原门户大开怎么办?陛下难道忘了,元帝崇明年间五胡就是从襄阳长驱直下的。一自燕云孤骑入,至今龙气大江寒。”
他永远记得,年少时,面前之人带着雁峰、雁行、裴邵他们几个孩子读书习武,元帝崇明年间的事,是他们一有闲暇就会讨论的。孟子莺无数次说过,一自燕云孤骑入,至今龙气大江寒,若不是当年朝廷兵败襄阳,迁都江左,就不会有今日南北分裂的格局。
孟子莺沉默不语。他其时和白雁声一摸一样,正感怀陵谷,大有吾家儿郎初长成的感慨。便要开口,帐外忽有人大声道:“陛下,洛邑城上有动静了。”一个带刀的少年将军边说边掀帐走进来,目光直往裴烈身上扫去,两人年纪差不多,但对方有太过明显的敌意,裴烈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宝剑。
来人是骠骑大将军沈君理。孟子莺朝他摆了摆手,示意稍等,对裴烈道:“襄阳不劳费心。我的处境与成国公大人其实也差不多。成国公命你轻骑来袭洛邑,而洛邑之东的虎牢关守军正被雁峰引向许昌,若是许昌失陷,贵主上也同样是两面受敌。”
“这……”裴烈一时语塞。他见孟子莺面沉如水,多年积攒下来的敬畏涌上心头,顿时如坠冰窖。他竟然忘了,这个人是谁。名动天下的蜀帝孟子莺,虽然朝廷并不承认,但他毕竟出自强藩军镇,手握西川的兵马大权,江山社稷最有力的角逐者之一。世易时移,他不再是他们的子莺哥哥了。
“我与成国公大人早先已经约定好了,谁先入洛邑,西京就归谁。你愿意帮我也好,不愿意也好,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听说他们早有约定,裴烈一时难下决断,想到临行前白雁声的叮嘱,遂抱拳道:“陛下,待我回去与众将士商议再定。在此期间,裴烈绝不多事干扰贵军。”
孟子莺点头让他出帐了。沈君理好奇问道:“陛下,这人是谁?从邕京长途奔袭,竟能赶上我们脚步到洛邑,前后只差半日。”孟子莺便道:“他叫裴烈,是海陵公裴秀族中子弟,当年荆州守备副将裴度的遗孤。”沈君理倒吸一口凉气:“裴秀一族大多死在蜀王手里,荆州崇明年间就落入西川。这人与我们有杀父灭族之仇,不背后插刀也就罢了,怎能指望他与我们合攻洛邑?”
孟子莺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走出了帅帐。临溪的故人和那里的莽莽苍山一样,是他心中永远的一方净土。
他举目望去,前方洛邑的城头鳞次蚁聚了不少人马,俱是萧氏旗号。洛邑城内招提栉比,宝塔骈罗。虽在城外,北地的风中传来宝铎锵锵之声,天清气朗,不很肃杀。
萧渊藻久镇洛邑,城内胡汉杂糅,情况复杂。今虽有西川精锐,御驾亲征,也未必能即破此城。只怕鲜卑军队坚守不出,到时襄阳又吃紧,那就难办了。
孟子莺这边厢紧锣密鼓准备攻城,那边厢裴烈也回了己军。他令人传信给白雁声,又与刘松年说了大致的情况。刘松年唏嘘不已:“便是元帝崇明年间五胡乱华,也未曾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从幽徐到长安,从雁门关到长江沿岸,大夏西蜀北燕,算来已有五十万军队投入此战。此战过后,天下格局必然大变。”
到底是大乱过后有大治,还是天不厌乱,乱上加乱?两人对视一眼,洛邑的春风吹在脸上,带着血腥硝烟的气味,火辣辣的痛,令这两人与生俱来的武人血液沸沸扬扬了起来。
再说洛邑城内,留守的是萧渊藻麾下一名宗族子弟,名叫萧勃,人到中年最是沉稳冷静。今日西川和夏朝两路军到,分了军势,他不敢轻举妄动。有部下要出城搦战,他便一口回绝,道:“敌人新到锐气正盛,未可轻战。且观其动静,然后再说吧。”
他其实已打定主意做缩头乌龟,只等襄阳传来佳音,城下之围便不攻自解。所以从午后一直到晚间,城外鼓声大举,喊声大振,他都毫不在意,一门心思在府衙里打双陆。直到快傍晚时,有小兵跌跌撞撞鬼哭狼嚎来报:“萧副将不听劝阻,出城迎战,被一剑刺与马下,敌人已挺马直冲城下了。”
萧勃大惊失色,倏地站起,带倒了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