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先生眉间一挑,对萧溶月道:“郡主,我去瞧瞧,你今日也累了,先歇着吧。”
远离主馆的东边有一间小小陋室,紧邻东厨,原作柴房之用,此时已经收拾妥当,安置了一架胡床,床边一个木凳一张小几,小几上放着一碗肉糜,还冒着热气。
床上之人胡子拉碴脸色灰败,维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如未醒时一样,只睁着一双眼睛望着房顶,眼珠间或一轮,让人觉得还有几分活气。
董先生到床边,弯腰查看他的脉搏,又拉开他衣襟,解开束带,看他胸口的伤痕。慧静背过身去,她不看也知道,那人胸口有一个大创,原是必死无疑,幸亏有先生妙手回春,施展补心之术,才救回他一命。饶是如此,他也已昏迷了两年之久。
董先生查看完毕,在慧静端来的铜盘里澡了手,才转头对他说:“你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等了一会,见那人并不答话,董先生又道:“我在楚江之上救了你,你姓甚名谁,家乡何处?因为何事受了花间派的毒手?”
那人依然双眼放空,不答一语。
董先生便笑了,带了几分阴冷之意,道:“我瞧你也是个识趣之人,我费了这么多药材将你救活,听不到你一声道谢也就罢了。合当我做了烂好人,看不得坐等身死的,眼不见为净,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他说完就起身要走,慧静却急道:“先生要撵人也不在这一时,他躺了两年之久,想立刻下床也不行啊。先生把他丢出去,就是让他去死啊。”
床上那人听见,忽然一抖,眼神也渐渐有了焦距。
董先生看在眼里,故意大声道:“方今天不厌乱,胡羯未殄,鸱鸣狼噬,荐食江北。这两年里中原大地风烟弥漫,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慧静大急,正要求情,忽见董先生拿手指胡床,顺势一看,胡床上那人正费力偏头,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嘴里“嗬嗬”有声。
董先生大笑出声,拍拍慧静的肩膀,走出门去。
木门打开,正扇在门前一人的高鼻梁上,趴门偷听的萧溶月立马退开三步,让出一条道来,谄媚道:“先生,下雨路滑,您从这边走。”
萧溶月他们原想快些赶到雁门关,谁料天公不作美,从他们到晋阳开始,一连一个月的大雨,把行程全耽搁了。等到放晴之后,已经是初冬时节了。
这天雁门古道上走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萧溶月骑着枣红马,忽前忽后屁颠屁颠地缠着董先生的大白马,问她爹萧渊藻以及她哥萧瑀的近况。董先生年约三旬,面容清俊,时而陪着说上一小段,时而温润笑笑,只听不说。
这人两年前投到萧渊藻门下,医术超群,能起死人肉白骨,武功谋略、诗词文章无一不精通,脾气好,长得帅,不像其它汉人那么眼高于顶,严守华夷之防,萧溶月姐妹很喜欢他。萧渊藻见女儿喜欢,就让他兼做了西席,教两个女儿读书。是以萧家的人对他极恭敬,都是“先生先生”的叫他。
午后小憩,董先生叫来向导,一起查看地形去了,萧溶月无所事事,忽然想起一个人,便走到队伍后面的马车旁。慧静果然在马车旁守着,萧溶月探头一看,那人已经能靠着马车壁坐起来,身前放了一个几案,案上一碗木屑粥。那人手臂僵直,右手拿勺,努力想把粥送到自己嘴里。
“啊呀呀,能吃饭了,慧静你功劳不小啊。”萧溶月此时乱入,本来安宁的气氛立刻被搅扰了。她一脚踏在车辕上,倾身望着那人,毫不客气道:“喂,南蛮,你是先生什么人?先生为什么拼了那么大力气救你?”
那人视她为无物,一心一意对付面前的麦屑粥。
慧静在一旁心急如焚,却又插不上话,她自然知道这小郡主是来找茬的。此女讲理时十二分之讲理,不想讲理时就喜怒无常,彪悍绝伦。
萧溶月顿时一股邪火上头,“刷”得一扬马鞭,将那人面前的食案和粥水打翻,鞭梢落在那人脸上,扫出一道血淋淋的红印来。
萧溶月脑子里咯噔一下,心虚起来,脸上不比其它地方,先生回来看见,少不得要骂她无理取闹,于是气就泄了三分,只对慧静发火:“华夷异类,早该让先生把这无用的南蛮踢下车去。”慧静隐忍不语,只想待先生回来就得救了。
“佛奴”。
萧溶月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她惊奇地看向马车里坐着的人。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病中看不出年龄,破布娃娃一般无力而可笑地半卧在车厢里,裹一袭灰色单衣,双颊深陷,嘴唇干裂,满脸胡茬,鼻梁上一道鞭伤。然而他的目中却好像裹挟着塞外朔风大雪,目光玄远冷峻,透过乱糟糟的额发射向萧溶月,好像有三尺青锋直逼她的咽喉。
“佛奴”。那人又一次开口,似是不满萧溶月“南蛮”“南蛮”地叫他,遂用手缓慢指了一下慧静。慧静激动地扑到车边,道:“你说你叫佛奴?”
那人缓缓点了点头。
他目光一转开,萧溶月方觉那道无形剑气才消失,往后踉跄了两步,一时花容失色。这个人废顿良久,一直是鸡骨支床,哀毁骨立的样子,好像过去遭遇了什么国破家亡的大劫,悲伤沉沦,了无生趣。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毫无生气的人,也不是她萧溶月能轻易狎戏的。
此时前军传来喧哗声,萧溶月知道是董先生回来了,也不敢再赤裸裸地抖威风了,连忙在心里叫了声晦气,抱头鼠窜。
这天下午,队伍已经走进了雁门山。群山起伏,沟壑纵横,雁门险道在两峰之间,狭窄萦回。此地历来是胡汉争夺的修罗杀场。马队一入险道,人人脸上都是一派肃杀之气。
马车上自称叫“佛奴”的男子推开车窗,但见四周乱石刮削,一路上数百座汉墓封土状若丘陵,青蒿满头,不知何人埋骨。
两山对峙,其形如门,而飞雁出于其间,绝顶置关,是谓“雁门”。
关城周长二里,墙高二丈,石座砖身,雉堞为齿,洞口三重,上筑楼台,曰雁楼,门额嵌石匾一方,横书“雁门关”三个大字。
此关在崇明年间已被鲜卑占有。董先生交契了文书,在关口目视队伍出关。马车在他面前驶过,里面的男子仰头凝视着虎踞龙盘的绝壁险关。
天边有只孤雁从关上飞过,董先生叹了口气,想起一首诗来: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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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溶月出了关见了她父帅的部曲,才知道这次讨伐叛部战事不利,萧渊藻已经全师回盛乐了。于是一行人又转而向东北,终于在年关将近的时候回到了燕京盛乐。
盛乐古时属云中,夏朝开朝之初设都护府,然而塞外苦寒,条件艰苦,战略意义又不大,到中朝以后就逐渐荒弃了这块地方。慕容德的父亲统一鲜卑诸部之后,解散部落联盟,建国定都于此,是为燕京。二十年繁衍生息,盛乐已经颇具规模。
盛乐按照古都长安的布局,作棋盘状,燕帝慕容德的阊阖宫坐北朝南,靠近宫城的是官署和衙门,次近之的是诸王重臣的宅邸。萧溶月回了柱国大将军府,好生惬意。
她爹进宫面圣去了,娘亲在寺里吃斋念佛,兄长前年犯了大错被罚去守陵,因此也无长辈管辖她,一路哼着小曲往后院绣房去。入了内室,随手把马鞭投在长几上一个汝窑大花瓶里,看见轩窗下放着一个美人榻,榻前的食案上放着些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的葡萄,靴子也不脱,就瘫倒在榻上,吃起葡萄来。
一阵铃声,从另一间内室里走出一个穿绿地团花裙的女子,和她一般高矮胖瘦,面容肖似,身上带满珠宝璎珞,各式流苏,走动时宝铎珠玉转相敲,于是千百种软妙声音齐出。
这女子看了看贵比千金的青瓷花瓶不伦不类插了根马鞭,哭笑不得,扬眉朝萧溶月道:“我让你带的东西呢?书目我已看过了,东西呢?”
萧溶月看着她双手一摊,也笑道:“没了。好妹妹,下次再给你带。”
原来这女子是她一胞双生的姐妹,名叫萧淡月,此时闻言眯起眼睛,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