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众人望着满庭尸身血海,不觉又是庆幸又是恐惧。
王妃沈大夫人这日午后有些疲累在房内小憩。睡梦中她好像又变回了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彼时在沈家的药铺里学习。那日午后,她在柜台上打着瞌睡,从外面跑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嘴里咿呀呀说着什么,又是捶胸又是顿足。
小伙计打扮的沈大夫人莫名其妙,问道:“客官,你要看诊还是抓药?”
那哑巴急得满面通红,手舞足蹈,对她推过来的纸笔看也不看,竟然伸手来拉沈大夫人的手腕。沈大夫忘了自己男子打扮,哪能容忍这个,一个推手,将那哑巴摔出店门外七八丈远。
那哑巴奋力从地上泥土里爬起,额头出血,又扑进店来,眼里涌出泪水,用手竖在头顶比了个发髻,又指着自己的胸口,见沈大夫人还是一脸茫然,忽然眼前一亮,看见柜台上摆着一把裁纸包药用的解手刀,一把抢在手里,往胸口扎去。
沈大夫人尖叫一声,身后帘幕笔直分开,一支毛笔打在那哑巴手腕上,接着从内室飞出一个白衣人,落在柜台前,连点了哑巴七八个大穴,用手巾包着刀柄,把解手刀飞快拔出来。好在用力不大,且刺偏了,不过血水还是喷了白衣人一身。他拔刀、上药、裹伤一气呵成,快得旁人难以错目,随后转脸朝呆立的小伙计沉声道:“青青,带上我的药箱,他说他家眷心绞痛犯了,事不宜迟,这就出诊。”
沈青青这才反应过来,忙跑开去。
白衣人叫沈春,是远近闻名的神医,拍拍那哑巴的脸颊,温声道:“兄弟,醒醒,还要你指路呢。”
那哑巴无神的眼睛忽然活络起来,满聚了泪水和祈求。沈春把他背在身后,领着沈青青一起赶了几十里路,来到山里一个偏僻的小村,用了人参、雪莲、冰蟾等无数名贵药材才将哑巴的夫人救活,但是没有收他们的诊金。哑巴的夫人也是其貌不扬,但是两人似乎十分恩爱。沈春师徒在他家住了十天,哑巴每天都拖着伤进山给他们打来新鲜的猎物,沈春就替他照顾他妻子。一直到他们离开,夫妻两双双跪在山路上给他们磕了无数的响头。
沈春带着青青走在山路上,十天没有换衣,白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来,青青想着师父素有洁癖,不觉十分讨厌哑巴夫妻两,嘴里嘟囔道:“陈年的心绞痛又不是什么大病,做什么自己扎自己胸口一刀,又要多照顾一个人,不嫌事多吗?”
沈春回头看着她,柔声道:“青青,虽然他们出身贫贱,你不觉得他们是天下最幸福的?这天下能感同身受的夫妻又有几对呢?”他说完这话也不管徒弟的感想,心情愉悦地在丛山间清啸出声。
沈青青似懂非懂望着他,彼时幽涧花落,疏林坠鸟,浊酒清琴,长歌中令。
爱则知可憎,憎则知可怜。
沈青青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横流下来,房间里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自从嫁入孟家,她未尝有一夜的安眠,连睡枕也换成了中空的瓷枕,方便在梦中警戒。
胭脂色的软烟罗被人掬起,一个盛妆的年轻妇人出现在床边,看见她醒着,也不由惊了一惊,随后便跪下道:“碧鸳给王妃请安。”
沈大夫人勉强起身,看了看外面,心底一沉,若是平常,碧鸳不能绕过外厢径直入她的睡房,因此平心静气问道:“蜀王还活着吗?”
碧鸳眉毛一抖,没有答话,只见绣着百子千孙、仙桃祝寿的被褥上滴了一滴水痕,不由把头又往下低了一低。
沈大夫人擦擦眼角,问道:“逆子在哪里?”
碧鸳磕头道:“王妃息怒。世子想问您一件事。”
“我若答了就能不死,是吗?”沈大夫人不怒反笑。
碧鸳不敢接话,只道:“世子问五公子和惊羽的孩子,王妃藏到哪里了。”
沈大夫人眼望着窗外,神情平静无波:“他在世上最幸福的夫妻身边。”
碧鸳没有听明白,以为沈大夫人在敷衍她,着急抬头道:“大夫人,您就是不说,世子也会找到的,何必呢。”
沈大夫人伸手抚着她的鬓角,又是怜惜又是憎恶,种种奇怪的表情扭曲了容颜:“碧鸳,你是从我身边过去的人,我竟然没有留住你的心。到底是看走眼了。那贱人拿了什么笼络你?你自己也见过世面,大房的姨奶奶很风光吗?”
碧鸳听了这番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落下泪来:“王妃,碧鸳没有福气。碧鸳从来没有奢望过什么,只是放不下阿宝和青荷夫人。”她说到这里忽然捂嘴。
“青荷,青青,一字之差么”,沈大夫人哂笑道:“果然是天壤之别。一个如珠似宝,一个贱如泥土。”
“同是天涯沦落人,王妃为什么不能体谅。蜀王姬妾不计其数,为什么单单针对她一人?”碧鸳不解道。
沈大夫人叹一口气,道:“我怎么知道,只是觉得不论什么处境她都心满意足的样子,眼里瞧不过罢了。”
两人相对无言,碧鸳怎么也想不透,都说娥眉善妒,可是没有想过只是觉得对方幸福就瞧不过眼,竟然就是这样结下恶缘来的。
“可是王妃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气撒到阿宝身上。您知道,您知道”碧鸳一时连声音都变了:“阿宝是谁的孩子吗?”
再说王府讲武堂的后面是一溜木制的披厦,原来是供僚属们午休所用,顶头的一间门口站着几个荷戟的兵士,披厦里关着蜀王的心腹,王府参军李致远。
李致远坐在胡床之上,身旁尖锐的器皿早都收拾了出去,只单单摆着一个胡床,胡几上一盏油灯。李致远盘腿坐在胡床上,闭目养神。蜀王不知如何,虎毒不食子,反过来也是一样,世子不可能加害蜀王,顶多是幽禁。益州府留有五万兵,不过四月番邦暴乱,调走了三四万,剩下万把人,都在领军将军孟知廉手里,就算孟知廉倒戈,若能撑几日就撑几日,等外调的兵回来也行。关键是救出蜀王,不知李沅浣是不是得到了消息,怎么还没有动静?
他心里飞快盘算着,没注意有人走进了披厦。
“希遥怎么不点灯?”
李致远恍然抬头,只听一个响指声,手边的油灯亮了起来,柔和的光线下,身穿白色素衣的孟子攸走了过来。他慌忙下床跪拜,被孟子攸一把扶起:“同门师兄弟,何必行此大礼?”
李致远又是试探又是解嘲道:“不知现在该称呼你世子,还是王爷了?”
孟子攸沉默了半晌,忽然也是解颐一笑:“原来我在希遥心目中,就是这点出息。”
李致远不明所以,挑高眉毛看着他。
孟子攸坐在床边,眼眶深陷,垂眸道:“漂亮话我也不多说了,我来只是想把这个给希遥看一看。”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文书。
李致远接过来,只扫了前面几行,已是倒吸一口凉气。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我大蜀,天府之地,兵强马壮,钱粮充裕,上承天命,下和人心。如今天下乱世,我主龙凤,顺百姓之命,称帝于益州,跨有荆襄,压制江东,制衡中原,虎视天下。为百姓计,登基大宝,立国号蜀。特此昭告天下群雄,以示正统。”
孟子攸以手支颐,靠着小几,泥塑木雕的菩萨一般,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李致远再往后面看,惊得连手里的檄文都掉了。
“我主母族,古蜀氏之末裔,乌桓公主,父族华夏正统,西川名门,取蛮夷精悍之血,注入华夏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遂能创空前之世局……”
后面是招揽天下英雄来归的言辞,李致远根本看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一个声音:
他想要孟子莺做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三章
七月盛夏的阳光自树梢间隙洒落在殿门口的台阶上,巍巍佛堂,宝相庄严。沈怀秀踩着那样的光影就如同踩着自己最好的年华一样,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穿蓝布粗褂农妇打扮的女子,两人一起走进襄阳城的雷音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