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音一落,人人皆不乐意,这小头领撇撇嘴道:“真是我们自己拿鸡毛当令箭,这便也是他们许了,那便不等了。”说罢招呼着手下,再也没待着,呼啦啦留下一道空营便走了。
正是这一时,原来驻守的军兵擅自挪了位,新要来的却还没来,两下里只一刻里闪出条无人的空道,大雾中谁也未曾看得分明时,一支马队如从天降,转眼便呼啸驰过。等到诸人发觉,只见那马队直向城门方向而去。
围城的西燕军是里外三层的驻防,外层的出了纰漏,里间的忙起应付。饶是雾大看不分明,这时节闯营的还能有谁。此前尉迟中就下了严令,这时人人谁敢不打起精神。况且众人皆想,到底来的不过数十人,陷在围城重军里,必走不脱。
尉迟远和众人正在帐中,听得消息不由叫道:“到底来了!”又问,“现下怎样?”
来报信的兵士道:“已围住了,只是雾气太大,敌将马匹又快,四下冲撞,搅得场面有些乱。”尉迟中起身就要出去,裴禹道叫住他道:“二将军不必急。”又道,“传令下去,乱不乱我不管,死活不论,我只要赵慎!”
传令的答应去了,裴禹手掌压在案上,冷笑道:“他倒有几分胆气。”
尉迟远道:“再不能叫他逃脱,不然我在我这营盘里来来回回,倒成了他家开的。”
只说西燕营中拦堵的将官,听着传令的话,呼喝道:“不要被他四散乱冲晃了眼,只要拿下赵慎。”雾中也看不分明,只见对面领头的一个持弓一个持槊,都道这便是赵慎与元贵,于是蜂拥而上,四周骑兵冲撞也无人理睬。一时只这二人连同数十骑兵被围在当中,西燕军仍是越聚越多,长戟、刀枪全向里乱戳,外周还有弓箭手不停放箭。这一场直乱斗了半个时辰,却突听城门方向一阵旌鼓鸣响,西燕军背后突然杀出一阵骑兵,足有两三百人,正是当时留守在洛城中的人马。西燕军后队的转回去一看,不由大惊,这领头的不就是赵慎,可如此,那重围中的又是谁?个个心想,难不成这人还会分身法,不由脚下无根,一冲便散了。
那被围的那些个东燕骑兵此时只剩数人,亦个个血染重衣。此刻遥见自家的援军到了,元贵不由高声道:“杜将军,这事终是办成了!”话音未落,已见西燕军阵型大乱,元贵见杜融周身浴血,已在马上摇摇欲坠,上前探身扯过他马缰与自己马缰并在一处,向身边大喝道:“走!”几人为之一振,这一番血战,他们本也已突进得离城不远,现在又有接应,只一时便冲过西燕军营盘。
待驰马到了城外空余地带停下,西燕军也不敢再向前追。赵慎提马上前抬手扶住杜融,只见他小腹上一片殷红,鲜血向外汩汩流出,急道:“将军忍忍,一时就进城了。”
却不防杜融抬手攥了他手腕,只是笑道:“今日才又尝沙场快意,痛快,痛快!”
赵慎见他面上尽是血迹已看不出面色,只觉一阵热流直从腕上涌进胸臆,亦微笑道:“我也乐见今日将军尽兴。”转首向传令兵道:“叫里面开城,再把我的将旗升到城头!”
一时,城上升起一面“赵”字大旗。风吹得云散,透出阳光将那雾气也晒得散了。那将旗迎风猎猎,几里外也看的分明,直映着一片清湛蓝天。
此时西燕军中一众首脑站在营外,皆眼看着洛城城头升起“赵”字大旗,俱不做声,方才回营时的乐观计较,转头便被打了脸。裴禹面上不露,袖中指甲却已掐的发白。他是如何精明自恃的人,赵慎几次三番从眼底下过去他竟皆制服不得,这于他已是近乎戏耍羞辱。心中发狠道:“此耻不雪,誓不罢休。”
他经年间鲜有这般生怒,可神色上却未显露,只道:“他既然回了城,我们便瓮中捉鳖,也不是大不了的事,传令收拾营盘,早早各安其位,”说罢,四下扫了扫又道,“尉迟将军看呢?”
尉迟远脸色阴沉道:“如今安营这点事都要我耽心了你们都是白吃饭的”又道,“今日出纰露的营盘,管事的都按军规处罚。今后谁再出错,我要他脑袋!”
众人都暗暗气郁,却也纳罕;这几日来西燕军沿路撒网拦堵,却皆不曾见赵慎丝毫行踪,今日他又是从哪现身
他们却未曾想到,赵慎一行这数日来一直就在大军近旁,靠得近时连一里地都不到,杜融的“灯下黑”便是此意。直到从汜水关回了洛城,瞄着围城军布防中的破绽,这才突然杀出来。只是虽然脱险,损失却也惨重,杜融亦受了重伤。
回到城中医官来解了铠甲,见杜融周身十余处创口,尤其是右边肋下一掌处被长戟刺穿出一个血洞,鲜血流淌不停。医官忙拿着麻布蘸着止血的白药按在伤处填住,起先一块两块转眼便被鲜血浸的湿透,医官们看情形不好;叠着数块药纱在一处,轮番上前加力压紧,直有好一时才见血似是勉强止住。再用麻布紧紧缚住腹部,对杜融道:“将军只平躺着,万不能起身动弹,也不可使气用力。”
杜融只眯着眼睛,像是要睡。一边有高年的医官搭着脉息细弱急促,忙道:“杜将军不能睡,”又向两旁道,“先与他多说些话吊住精神,好等着那边的汤药来。”
小医官忙上前在近旁唤道:“将军。”又“你家乡何处,几时从军,妻儿家小怎样”一时不敢停的问,直满头大汗时,终有人捧了药进来。一个医官一手抬起杜融头颈,一手按着包扎的伤口,另一个将药汁吹凉了喂进去,只恐他呛咳再挣开创口流血。好半天将一碗药灌进去,见杜融面色上渐渐回复出些活气。
那医官方长舒口气,又道:“别的好似也不妨,只是失了好些血。此间没那么多补血益气的药材,便在温水中兑些糖盐,多喂他喝些。”
医官退出来时赵慎仍一直等着,见了医官问:“如何?”
医官道:“脏器倒似还好,但血失的着实不少,虽暂且还稳当,还要再看。”
赵慎听了这话,又见那医官双手上尽是血迹,尚来不及清洗只拿巾帕草草擦了,猜得出这救治时场面,心中更忧虑,但也只能默默点一点头。医官便道:“将军可以进去看看。”
进得帐中,只见杜融仰面躺着,脸上血渍已被人小心拭了,此时一脸惨白,嘴唇上也没甚血色。赵慎想着是杜融元贵引走了敌军他才能脱身,这些刀枪本都该是冲自己来的,却是杜融替他担了,心中一阵羞愧内疚,道:“赵慎多谢杜将军。”
杜融微微一笑,低声道:“这是应当事。”见赵慎神色仍是不忍,复道,“既说起这个,再劝告你一句,如今城里城外的情形,做主将的更应当知道爱惜自己,不必什么皆自己去扛。阵前闭眼一冲最是容易,可死有何难;难的是活着。”
说罢,对一旁小医官道:“我头上热,劳烦取把扇来。”见那小医官去了,方又低声道:“高将军那时曾当着你我说待邺城安定,还当来救援。将军听听罢了,却万不能当真存侥幸,如今洛城只能当是孤城来守。”
赵慎垂目道:“我是并不指望旁人,可我也不信敌军能撑到秋冬而还有余力。”
杜融道:“无人知那时城中情势如何,你此时心中便当做最后准备。”喘口气道:“这话不好听,我不过是仗着痴长几岁卖个老,趁还清楚白说几句。”
赵慎听这话头不祥,耽心杜融多想;正要劝慰,杜融已又笑道:“我这伤料不打紧,将军不必挂心。”
赵慎听他倒先来宽慰自己,这一段相处;他已把杜融敬作兄长,此刻更为感动,也点头笑道:“是,今后还要与将军长日共事,如今只请将军安心医治。”
一时那小医官回来,赵慎见他在杜融身边照料稳妥也稍微放了心,便出了帐去。他心中有事,也未留心,便信步走开。待到抬头,已是走到马厩,再往前就是骑军营帐。有马倌过来道:“将军来看青追我等细细洗刷了,只略瘦了些,旁的都无碍。”赵慎应了一声,让他们各自去忙,只径自向里走去。只见厩中空余出好些栏位,这都是先前跟着各自主人出征了的。身后跟着的周乾见他神色只淡淡的,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此时手扶着马桩,面目间微露怔忡。这一段的事虽没人跟自己说,他自己留心听着也知道了七八。走在这空荡马厩中,想起往日热闹更觉此刻的寥落。他尚不由惆怅,更不知将军心中是如何翻腾。正在此时,却听见前头似有歌声;周乾忙上前道:“这唱的什么此处也听不清,不知是营中的谁,将军去看看?”
他一心要赵慎莫再在此伤怀,便推着他往前去看。穿过马厩从另一头出去,原来歌吟声是从骑军营中传出。十几个士兵围在一处,俱摘了盔头,有人调弓弦,有人拭锋刃,似在休息。
一人唱道:
男儿欲健行,结伴何需多,鹞鹰经天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