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你在拉包尔的时候,日本的第八方面军司令今村均大将也关在那里?
蔡:那些将军都不用出去做苦工,只有种种菜园而已。今村大将自然是我们的大老板,我常常跟他讲话,他也很照顾我们,他也不会分你是台湾人日本人。
龙:今村是太平洋整个方面军最高指挥官,他被判十年,你这个台湾小文书,也被判十年啊。
蔡:我也跟今村开玩笑,说“你一声令下,几百万的军火都听令,可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你判十年,我也判十年。”他哈哈大笑。
龙:和你同在拉包尔服刑的还有婆罗洲的指挥官马场中将?他临死还送给你一个礼物?
蔡:马场被判绞刑,他想他时间差不多到了,有一天把我叫去,说,“你来,我写了一个东西要给你。”他送给我这块匾额,上面的字,是他自己写、自己刻的:“日日是好日。”
他还跟我解释,说,“你年轻,有时候会比较冲动。在这个收容所里,你要尽量认真读书,边读书边修养,这样,早晚你都会回去的。要保重身体,你只要想着日日是好日,每当生气的时候,就要想到马场中将有跟我说,日日是好日。”
龙:他自己要上绞架了,还这样安慰你……
蔡:对,他这样跟我解释,所以说我的人生观就是“日日是好日”。
每天都好,就是这样。
第七部 谁丢了他的兵籍牌?
62,最底层的竹
飞力普,我最近一直在思索“罪与罚”的问题。
你出生的时候,一九八九年深秋,我躺在法兰克福的医院里一面哺乳,一面看着电视,那是不可置信的画面:上百万的东德人在柏林街头游行,然后就冲过了恐怖的柏林围墙,人们爬到墙头上去欢呼,很多人相互拥抱、痛哭失声。在那样的情境里,你在我怀里睡觉,长长的睫毛、甜甜的呼吸。初生婴儿的奶香和那欢呼与痛哭的人群,实在是奇异的经验。
晚上静下来时,我听得见头上的日光灯发出滋滋的声音。
后来,人们就慢慢开始追究“罪与罚”的问题:人民逃亡,守围墙的东德士兵开枪射击,一百多人死在墙角,你说这些士兵本身有没有罪?所有的罪,都在他们制订决策的长官身上?还是每个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个别行为负责?
东德共产党的决策高层一直说,他们要求卫兵防止人民离境,但是从来就没有对守城士兵发布过“逃亡者杀”的命令。于是很多法庭的判决,是判个别士兵有罪的。
你知道吗,飞力普,一直到二零零七年,才在一个当年守城卫兵的资料袋里找到一个军方文件,文件写的是:“面对逃亡者,使用武器不需犹豫,即使是面对妇孺,因为叛徒经常利用妇孺。”
这个文件出现的时候,我的吃奶的小宝贝都已经满十八岁了,很多士兵早被判了刑。
昨天在电话上跟你提到柯景星这个台籍监视员。他被判刑十年,罪行是他和其它十几个台湾兵在日本已经知道要战败的最后几个月里,屠杀了四十六个英澳俘虏。那个下指令的日本队长,在法庭上承认是他下令,一肩挑起罪责,但是那些奉命动手的台湾人,还是被判了重刑。
日本军方,是不是和东德共产党一样,也说,我们从来就不曾发布过“杀俘虏”的命令呢?
我在澳洲堪培拉战争纪念馆的收藏里找到了这么一个文件,你看不懂,没关系,我翻译给你听。
你知道,日本的投降,是在八月十一日就已经传遍全世界了,这个文件是八月一日发出的,下达“非常手段”给各俘虏营的主管。翻译出来,指令是这么说的:在现状之下,遇敌军轰炸、火灾等场合,若情况危急,必须立即疏散至附近的学校、仓库等建筑物时,俘虏应在现在位置进行压缩监禁,并于最高警戒状态下,准备进行最后处置。
处置的时机与方法如左:
时机
原则上依上级命令进行处置。然若有左列场合,得依个人判断进行处置:
甲、群体暴动,且必须使用兵器才能镇压时。
乙、自所内逃脱成为敌方战力时。
方法
甲、无论采各个击破或集团处置的方式,皆依当时状况判断后,使用火药兵器爆破、毒气、毒物、溺杀、斩首等方法进行处置。
乙、无论在何种情形下,都要以不让任何士兵脱逃、彻底歼灭,并不留下任何痕迹为原则。
这个文件真是读来心惊肉跳。“非常手段”、“最后处置”、“彻底歼灭”,不就是杀人灭迹吗?柯景星所接受到的命令,不就是这个吗?直接下令的杉田鹤雄自杀,奉命动手的柯景星判刑十年,但是决策者的罪责要怎么依比例原则来算呢?
我老想到那个喊救命反而被台湾兵用刺刀戳死的英国男孩——他会不会也跟比尔一样,谎报十八岁,其实只有十五岁?
或者,和我的飞力普一样,十九岁?
杀害他的责任,应该算在谁的头上?
我跟你说过我找到了澳洲的比尔吗?一九四五年从俘虏营回到家乡以后,他变成一个专业木匠,帮人家设计家具,做门窗。他在俘虏营里零零星星所做的素描,后来重新画过。我说我想在书里放几张他的俘虏营素描,他开心得很。
我问他,“在山打根俘虏营里饱受虐待的时候,你知不知道穿着日军制服的监视员其实大多是日本殖民地的台湾兵?”
他说,“知道的,因为他们常被日本长官揍,刮耳光。老实说,日本人对待这些福尔摩沙监视员的态度跟监视员对待我们这些俘虏的态度,其实一样地狠。”
“那么,”我再追问,“如果我说,这些福尔摩沙监视员在某个意义上,也是一种‘被害者’——被殖民制度和价值所操弄,因而扭曲变形,你会反对吗?”
他马上回了电邮:“教授,我当然不反对。他们同样身不由己啊。”
我问他,对那些福尔摩沙监视员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他说,“有一次我跟两个英国人从俘虏营逃跑被搜捕回来,我们都以为这回死定了,因为我们都看过俘虏被活活打死。而且,如果当场没打死,伤口发炎,不给药,溃烂没几天也一定死。可是奉命管教我们的是几个福尔摩沙兵,他们年纪很轻,而且个子都比较小,抓那个很粗的藤条抓不太牢,所以打得比较轻。我们运气还不错。”
“有没有可能,”我说,“是这几个福尔摩沙监视员故意放你们一马呢?”
“很难说,”他这么回答:“操弄,就是把一根树枝绑到一个特定的方向和位置,扭成某个形状,但是我相信人性像你们东方的竹子,是有韧性的,你一松绑,它就会弹回来。但是呢,如果你刚好被压在最底层的话,那可是怎么挣扎都出不来的。”
63,那不知下落的卓领事
在山打根值勤的监视员柯景星和蔡新宗在事隔六十年之后,都还记得一个特别的俘虏,一个中国人。他们不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只知道他是“卓领事”,被日军关进俘虏营,和英国军官一起做奴工。他的年轻的妻子带着一个四岁的女儿和一个四个月大还在吃奶的男婴,分开来关。九十岁的柯景星对往事的记忆已经大半模糊,但是年轻的领事夫人的影像很清晰地在他心中。
“俘虏营里有个女生——领事太太,有一天说,我的孩子养不大怎么办?后来我去买烟,再把买来的烟拿去隔壁的商店换了三、四十个鸡蛋,我就把鸡蛋拿给那个女生,那个女生就马上跪下,我说如果你跪下我就不给你。他的小孩很可爱,婴儿,这么大。我说我还没结婚,你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如果跟我跪下的话,我就不给你了。”
蔡新宗记得的,则是卓领事的坚定以及日本人在背后议论时对他的敬意。这个监视员眼中不知来历的“卓领事”,只要答应转态为汪精卫政府效力,他马上就可以回到南京做官,他的妻子可以免于折磨,他年幼的儿女不需要冒营养不良致死的危险,他自己也不会被杀。然而,台湾的监视员亲眼看见这个领事在日军的恐吓和利诱之下完全不为所动。
这究竟是哪里的领事?他后来的命运又如何?
对自己的命运都毫无掌握的监视员柯景星和蔡新宗,摇摇头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