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内,随着朱元璋这一句话的说出,气氛陡然之间,变得严肃起来。
屋顶上,停留着的几只乌鸦,呱呱乱叫,拍打着翅膀扑棱棱地飞远了。
似乎承受不住殿内严肃气氛的冲击面对朱元璋的突然作色,宋濂神色微微一变,站起身来,对朱元璋躬身行礼。
“陛下,臣说此言,确实是觉得蛮夷的文字,不适合为我汉字注音。
当然,臣也同样觉得,陛下所修订的洪武正韵,全部都用中原雅音,也确实是不太妥当。
这两者并非是同一个原因,也不能混作一谈。”
宋濂看起来很是坦荡,迎着朱元璋的目光,说出了他心中所想。
“陛下坚持想要用北方口音,臣是能够理解的。
只是…陛下,也要看当今的真实情况。
臣还是那个意思,如今论起财富,论起百姓之多寡,论起天下官员的出身,论起都城之所在。
制定洪武正韵时,都应当以京师附近的口音为主,中原雅音为辅。
不能强行把中原雅音,提拔到官话的位置上。
看着宋濂一副把心里话和盘托出,就事论事的样子。
朱元璋的神色,却没有半分的缓和。
“宋先生既然与咱说了这些掏心窝子的话,那咱也把咱的考量,说与宋先生听。
不做什么遮掩。”
宋濂拱手行礼,表示洗耳恭听。
“我大明,是不是以江淮秦岭为线,这条线往南的地方才是我大明?
此线以北并不是我大明,不是我华夏?”
朱元璋看着宋濂认真询问“自然不是。”
宋濂摇头:“秦岭淮河一线往北众多地方,中原腹地,秦川之地,以及幽云十六州等地方,都是我大明,皆为我华夏。
是当年宋朝孱弱,丢掉了。
但这些向来都是我华夏之地。”
纵然是宋濂,也绝对不敢将北面中原等众多地方,给革除于华夏之外。
“好,宋先生说的好!
那咱再问你,生活在这些地方的众多百姓,是不是我华夏之民?”
“北方等诸多地方,虽被异族族统治多年,众多百姓沾染了腥膻之气。
但自然还是我华夏之民。”
宋濂说的很是郑重。
边上坐着,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国子监祭酒宋讷,听到宋濂此言,神色为之一变。
目光显得有些黯然。
朱元璋本想望着宋濂,再问上一些别的,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他们沾染了腥膻之气?
他们为什么会感染腥膻之气?
是因为五代十国,天下大乱,儿皇帝石敬瑭,拱手把燕云十六州给卖了出去。
换取辽人支持他当皇帝。
是赵老二这个驾驴车的无能狗东西,害死他兄长,当了皇帝后,瞎鸡打仗,害死无数宋朝的精兵强将。
被辽国打破了胆子,吓出了屎。
从此后,不仅自己断绝再复幽云十六周的心思。
还转外为内,硬生生亲断了宋朝武将的脊梁。
是赵佶父子这些当皇帝该死,弄出了靖康耻!
国都被攻破,两个狗曰的玩意被抓走,丢失大量疆土,让无数百姓惨遭蛮夷杀害!
是赵构先弃河北,再弃中原,一路跑到杭州,又来到海上,丢盔弃甲,一路逃避,不敢组织人马与金人一战。
将中原腹地,关西等地,拱手送与蛮族。
致使宗泽宗爷爷,满心悲怆,临死由大呼过河!
是宋朝的皇帝,众多文人士大夫,病态的压抑武将。
依靠韩世忠,岳爷爷他们顶住北方金人压力。
免于被金人屠戮。
可局势稍有缓和,便又一次压制岳爷爷,谋求向金人求和。
后面更是连下十二道金牌,召回岳爷爷,以莫须有之罪,将之害死。
致使北伐彻底落空!
王师再无北定中原之日!
是南宋的君臣,不思进取。
国家危难至此,一个个还在争权夺利,内斗的厉害。
狗脑子都给打了出来。
以至于后来崖山一战,彻底灭绝。
寻常百姓,在这个过程里能做些什么?
大势之下,他们又能做些什么?
当皇帝的,当大臣的如此无能。
致使山河沦陷,又岂能将罪过归到寻常百姓头上?
此时,反倒嫌弃死他们身上有了腥膻之气。
他们身上的腥膻之气,是从何而来?
是拜谁所赐?
况且,真按照宋先生你所说的,真就只有北方之人,身上沾染了腥膻之气?
我们这些江淮江南等众多地方的人,就没有沾染腥膻之气。
这些地方,就没有被胡元给统治过。
我们的父祖辈,包括我们自己,以往不是被胡元统治过的?
宋先生只说北面百姓,有着腥膻之气,咱以为大为不妥。
真按照宋先生所言,咱这个皇帝,咱的皇后,咱的太子,包括你宋先生这个大儒,还有咱大明的满朝文武,儒家诸多士人。
所有的人,都有腥膻之气!
宋先生不说南人,只说北方。
岂不是有失偏颇,和五十步笑百步有何异?”
宋濂面色涨红,几度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来。
边上坐着的国子监祭酒,这个宋濂口中的北侉子,手扶着锦墩,跪在地上。
叩首于地,涕泗横流。
“咱再问你。”
朱元璋吸了一口气,身子前倾,望着宋濂接着开口:
“咱这个皇帝,是半个大明的皇帝,还是整个大明的皇帝?”
“回陛下,陛下自然是天下共主,是我大明的皇帝。”
宋濂的声音有些抖了。
“好,那咱再问你,几百年下来,南北分裂严重。
宛若鸿沟,不可逾越。
华夏被前面那么多无能该杀之辈,给祸害成了这个样子,
本一体的华夏,被硬生生的一分为二。
生生撕裂。
咱要不要将这条鸿沟给消弭,要不要让我华夏再度成为一个整体?”
宋濂道:“自然是要的。”
“好!”朱元璋赞了一声。
“既如此,为何宋先生等人修订出的洪武正韵,没有按照咱所说的,多多参考中原雅音。
为什么咱弄出来,以中原雅音为主洪武正韵,宋先生还要如此反对?”
宋濂张口欲言,朱元璋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接着开口:“宋先生所说,南方从经济文化,从人口,从官员,从京师等来论,都远远超过北方。
这些咱都知道。
可咱为什么,还是要坚持把北方的话,定做洪武正韵,成为官话?
宋先生在为南方的人口,经济文化,粮食产出等这些感到骄傲之时。
咱觉得,应该还可以再往深处想一想。
那就是为什么南方经济文化等这些,如此发达,如此繁荣。
为什么北方就远远比不上?
是因为北方等众多的地方,自古以来就不行吗?
宋先生比咱读书多,了解的也多。
肯定不是这样。
自古以来,北方等诸多地方的繁华,都超过了南方。
包括北宋之时,北方等地也一样繁华。
反倒是南方这些地方,从古时算起,大多时候都是烟瘴之地。
可是为什么,到了现在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咱今天就告诉宋先生。
是因为自秦汉以来,无数北方蛮族,入侵我华夏,来我华夏肆虐,北方都顶在了最前线。
无数人进行相抗,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死在了与蛮族相抗的事情上。
死在了北方的土地上。
那里处在对抗蛮族第一线。
蛮族入侵,烧杀掠夺后,纵然还能继续南侵,可各种作恶的力度,也会远远低于在北方时若没有北方长期顶在前面,化为屏障,化为战场,顶住蛮族。
把满足的绝大部分伤害,都给承担了下来。
北方之繁华,在战火之中灰飞烟灭,多不复存在。
江南等诸多地方,又岂能繁华至此?
包括现在,我大明上尚有几十万的将士,陈兵北方,遏制草原。
想要寻求机会,将北元王庭,一举覆灭。
让草原蛮族,没办法再次南下,霍乱我华夏!
从历史,从现实来看,这些事情都真实的存在。
宋先生何以只看到南面繁华,北面荒凉。
却看不到造成这些的,一个深层次的原因?
为什么就不能多考虑考虑,北面众多百姓,为南方的繁华所付出的代价?
为什么就不能从别的一些地方,稍加退让,稍作补偿?”
宋濂神色变换,呐呐不能言。
宋讷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老泪纵横。
“南郊祭天时,咱曾言,咱有一个梦想。
其中的一个梦想,便是南北统一,消除这道深深的裂痕。
让华夏再次形成一个整体。
华夏之人,再提起南人和北人之时,只是一个地理方位上面的区分。
而不带着诸多复杂的敌对情绪。
咱既这么说了,那就要付出相应的努力和行动,来努力地弥合南北。
宋先生,你我都是大明人,也是炎黄子孙。
咱觉的,咱们不应该把大明分为什么南方北方。
把人分为南人北人。
而是要把大明视作一个整体。
咱们这代人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修复这数百年间,所造成的南北之间的巨大隔阂。
把这道鸿沟给填平了。
宋先生为当世大儒,深谙圣人之言。
也必然不愿意看到,我华夏被分割成这个样子。
不愿意看到我大明虽统一了南北,可实际上裂痕还在。
宋先生也肯定会愿意,为南北融为一体,华夏再创辉煌而努力。
宋先生,咱们都相忍为国,为华夏吧。”
朱元璋起身,从御案后走到宋濂身边。
将宋濂的手给紧紧的握着。
而后拉着宋濂,走到了跪地泣不成声的宋讷身边。
单手将宋讷搀扶起来。
顺势握住了宋讷的手。
“两位宋先生,让咱们一起来完成这个历史使命吧。
把这道持续了几百年的,人为酿成的裂痕给修复了。”
朱元璋说着,把宋濂和宋讷二人的手给放到了一起。
是那般的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