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玩文字游戏。那算不上真正的筹码,罗德里格。”
“在战争之中什么才算呢?他们有生命危险。我必须想出个主意。你是我最大的机会,目前来看,也是唯一的机会。给你自由的代价就是:你要以荣誉和誓言保证,我的人可以平安离开那支军队,来与我们会合。”
“如果我做不到?”
国王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怒气已经消了:“你要以荣誉和誓言保证,回到这儿来,听凭我处置。无论这算不算真正的筹码,只要巴蒂尔王承认你的价值,那我也会。”
真诡异,贾罕娜心想,诡异但又无可避免。仿佛去年在拉寇萨的明媚秋日中,那段关于佣金的无心之争,直接导致了在黑暗平原上的这个协议。她听到身后的小村中传来些许声响,风还在刮。
“我同意。”阿马尔平静地说。
“你可以救出他们,然后再回来。”罗德里格紧接着补充。贾罕娜意识到,他终究不是个会轻言放弃的人,而且他也可以放下自己的骄傲,这句话里甚至带有恳求的语气。
阿马尔也听出来了。他肯定能听出来。两个人再次四目相对,但现在那两匹马早已跑远,自此分道扬镳,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切都结束了。
阿马尔轻声说:“咱们当年在拉寇萨,拒绝了比武的要求。”
“我还记得。”
“他们想看的是一场娱乐,但现在场地不同了,换成了整个世界。”伊本·哈兰居然显得有些笨嘴拙舌,“我……很遗憾。难以言喻的遗憾。罗德里格,我真希望……”他思索片刻,最终把手一摊,不再言语。
“你有选择的机会,”罗德里格说,“你今晚做出了抉择。我们已经提出邀约。”
阿马尔摇摇头,当他开口时,语调中头一次沾染了些许绝望的气氛。“这算不上真正的选择,”他说,“算不上。我无法背弃这片土地,如今它已变得如此悲凉凄惶。你不明白吗?罗德里格,整个世界中你最应该明白。”他们又听到阿马尔那熟悉的笑声,自嘲的笑声,“是我杀了阿拉桑最后—位哈里发。”
听到这番语,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低下头,仿佛准备承受刀锋。贾罕娜看到阿马尔抬起右手,,似乎想拍拍对方,但很快又把手放下。
她发现站在身旁的阿尔瓦·德伯里诺正在哭泣。她会永远记得这一幕,并因此而爱他。
在王后提供的帐篷里,她的父母已经熟睡,两个孩子也是。贾罕娜顺道看了他们一眼,随即按照约定,去替换守护病人的伯纳特·迪尼高。她刚才应该睡上一觉才对,但今晚显然不是适合睡觉的夜晚。至少对她来说不是。
她早就习惯了。医师们经常彻夜值守,守护那些要依靠他们来驱散永恒黑暗的病人。但话说回来,今晚跟她过去经历的所有日子都不一样。不夸张地说,今晚标志着她所熟悉的一切事物就此终结。
伯纳特·迪尼高看她走过来,露出疲惫的微笑。他举起一根手指压住嘴唇。贾罕娜看到费尔南已经睡在弟弟身旁。他的母亲枕着枕头,盖着一张小毯子,也睡着了。
“去歇会儿吧,”贾罕娜对贾德医师轻声说,“后半夜由我来。”迪尼高点点头,站起身。他走起路来有些步履蹒跚。所有人都累坏了。
贾罕娜低头看着迭戈。男孩平躺在地,脑袋枕在一团叠好的毯子上。她的医师本能又冒了出来。贾罕娜跪下来,捏起他的手腕,立刻感到信心倍增:迭戈的脉搏更加有力了,而且速度也减缓下来。
她抬起头,打个手势。一名站在不远处的战士拿着火把凑过来。“帮我照亮。”她低声说。
贾罕娜支开男孩闭拢的眼皮,观察双目对光亮的收缩反应。两只眼睛反应一致,而且焦点明确。又是个好现象。他面无血色,但这很正常。没有发热的迹象。包扎也很妥当。
他恢复得相当好。虽然今晚发生了那么多事,但骄傲和震惊的心情还是让贾罕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按常理来说,这孩子早该死去。
他差点死了。假如是由贾罕娜为他诊疗,或是伯纳特·迪尼高,或是她叫得出名字的所有医师……迭戈活了下来,脉搏稳定,呼吸均匀,这全因伊沙克·本·约南农尽管在黑暗中生活了五年,仍是世间最有勇气、最具天赋的医师。从今往后,还有谁会否认这一点?还有谁敢?
贾罕娜摇了摇头。真是虚妄的骄傲。此时此刻,这种事还有什么意义?有的,在战争拉开帷幕之时,在无数人即将死去之前,伊沙克拯救了一条差点消逝的生命。这是一次面对战乱和死神的宝贵胜利,所有医师——特别是他的女儿——都不会对此无动于衷。
她点点头,士兵撤回火把。贾罕娜坐在不省人事的男孩身旁。她已命阿马尔在黎明前先打个盹儿,现在她终于可以让自己也闭会儿眼了。
“他还好吗?”
是米兰达。罗德里格的妻子。贾罕娜在黑暗中朝她望去,心里想着罗德里格曾经讲过的那些暴力而优美的故事,但在她眼前的只是个非常美丽的小个子女人,躺在孩子身旁的冰冷地面上,话语中饱含恐惧。
“他很好,可能早上就能醒过来。他现在需要睡觉。”
贾罕娜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可以略微看清躺在男孩另一侧的米兰达。
“迪尼高告诉我……从没有人做过这种手术。”
“没错。”
“你父亲……他是因为救活别人,才被弄瞎的?”
“救活母亲和婴儿,在生产时。他为此碰触了一名亚夏妇女。”
米兰达·贝尔蒙特摇了摇头,“我们为何会对彼此这样残忍?”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夫人。”
她们沉默片刻。
“罗德里格提过你很多次,”米兰达轻声说,“在家信里。全是赞扬之词。他的金达斯医师。”贾罕娜似乎看到一丝隐隐的笑容,“我吃醋了。”
贾罕娜摇摇头,“被丈夫如此深爱的人,不应该吃醋。”
“我知道,真的,”米兰达·贝尔蒙特说,“这是我生命中最大的礼物。如果因你父亲的帮助,迭戈能活下来,那就是两份。这两份礼物实在太重。我承受不起,甚至有些惶恐。”
两人良久无言。片刻之后,贾罕娜意识到对方重又坠入梦乡。
她坐在熟睡的男孩身旁,靠着不知哪位好心人放在旁边的一堆干货,想到了死亡和新生,黑暗与光明,双月、太阳和群星。亚夏与贾德开战,雨滴却落向在世间流浪的金达斯人。她想到爱情,也想到有朝一日怀上自己的孩子。
贾罕娜听到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立刻辨认出来人是谁。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场最后的交谈就在今夜等着自己。
“他怎么样?”罗德里格蹲在医师身边,轻声问。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面容隐在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