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部分(2 / 2)

白鹿原自觉自己把生活控制得很好。每个有着强烈控制欲的人,都不会让自己失控——过去的黑历史没有了,在政府实习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连另一个讨厌的白鹿原也消失了。

他还是在第欧根尼上写一些深奥严肃的内容,不多,但是多多少少一直持续。朋友慕容笑笑生是个痞子,尽写一些流氓般的小说……当然,他不一定真的是个流氓。白鹿原嗤笑着想,往往真流氓写出来的东西都一本正经。

事情的变故出现在市长很赏识他——怎么又是市长?别问他为什么,多年前多年后,总会冒出一个XX市长的侄女,试图和这位青年才俊结成姻缘一段——难道这就是冥冥中的命运?

所不同的是,二十出头的时候,他在办公厅实习时,一开始,并没有拒绝这等美事。

市长的侄女从外地归来,一见之下便对这位年轻帅气的白家公子芳心暗许,开展了若有若无的倒追,所有人都对此挤眉弄眼。当这对青年男女结伴走出大院大门时,人们由衷地觉得这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只有看门老大爷略略地瞟了一眼,露出剧透之神般的微笑。

多么好的人生。白鹿原暗想,工作,学业,好的出身,好的婚姻,平稳的升职,平稳的生孩子,平稳的把孩子养大,一生就这么完了——后来有些重生小说里,过的生活也不过如此。

但是总觉得不对劲。

每天夜里,他都觉得脑中有个声音在说着什么:不……不,不是这样的。

甚至于他可以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腾流动的声音,它们日夜在体内咆哮着前进,如此跳脱和激荡,仿佛喊着最不可能的、疯狂的野望……没人明白,他自己也不明白,有的人天生有着不安的灵魂,却总不能察觉。

同样没能察觉的还有父亲。这段时间里,他似乎也越来越忙碌和紧张了。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工作没那么多,他却觉得神经越来越衰弱。甚至市长也特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小白,怎么今天看起来这么憔悴?没休息好?——你们年轻人,尤其是人生选择和立场,要多注意啊。”

“哦——哦,我知道。”他有些惊惧地说。

晚上,市长侄女约他去湖边,一路无言,走到一半路,她忽然气呼呼地转过头来,大眼睛瞪着他:“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呃……”

“你娶不娶我?”她扬眉一挑,瞪了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主动站在原地等待。

那个年代风气还没那么开放。周围来来往往已经有人在围观了——可他心一横,想就在此一举了,以前也没喜欢过谁,但kiss总归和电视上一样不会有错的……

结果,他心跳越来越剧烈,却不是因为爱情——女孩子花一般的脸颊就在面前,即使是黯淡的天色也遮挡不住她的美艳,他却只惊惧地看见,就在她身后,他们面前——

另一个白鹿原又出现了。他这回冷冷地靠在一棵树上,还是拿着那个小本子,眼中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不屑。

没有人比你自己更了解自己。那一刻白鹿原彻底被看穿了。他从未觉得有这般觉得自己该钻到地缝里去。

“真无耻啊。”那个白鹿原分明瞧不起他似的说,“和于连一样,拿并不喜欢的女孩子当做加官进爵的垫脚石么?——你还没有司汤达的才华呢。”

女孩闭着眼睛等了半天却未等来温暖的拥吻,再睁开眼睛,只见白鹿原根本没面向自己,却呆呆地、震惊地望着前方一个视线中仿佛不存在的空茫方向——

她气得跺了跺脚,转头就跑了。

世事无常,也许只有剧透之神才能说清世间万千因缘。白鹿原一生之中,并无和市长侄女相亲的缘分,这便是命,也是天意。

天意让这一夜风云变幻。那天晚上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发现同样失魂落魄的父亲,家中罕见地、满地酒瓶和烟味,那是他印象中一贯酷爱装逼、毛笔字和茶水不离身的父亲唯一的一次失态:

“完了,都完了!”父亲红着眼睛瞪着他,“晚了一步……呵,晚了一步!你……”他有些绝望地看了还没成气候的儿子一眼,摆摆手说,“罢了,你自己的路以后自己走,爸爸帮不了你了。”

那一次事件在市内波及了相当多的一批人。父亲并非首当其冲,却也被强行退休在家,一辈子的仕途付诸东流。无数人失魂落魄地搬出大院,无数人欢欢喜喜地加官进爵,这其中的深意就宛如市长白天的笑意一般,永远捉摸不透。白鹿原并不知情——他只是突然恍然,这白道仕途,果然危险重重。

所谓的大好姻缘当然泡汤了。他此后再也没见过那个倒追他的女孩子——果然,纵然是喜欢,也要看家世背景的。他并不觉得有怨言,本身自己并无喜欢……只是突然想起了黎家那小子的话:

“你以后不要和他们一样。”

白鹿原苦笑了一下想,怎么可能一样……已经不一样了。

已经不一样了,他望着翻云覆雨的天空,模模糊糊地想,起码,最明确的就是,此后这一生,和女孩子恋爱,都会有阴影。

他回到学校,诚恳地去找了校长。校长怜惜这位家道突然中落的青年才俊,更欣赏他在学校时期的优异表现,爽快地让他留校了下来。既然在办公厅实习过,教书未免可惜,不如做行政。正好二级学院建起来了,好岗位当然留给年轻人做。

就这样,白鹿原抱着电脑搬进了学校后勤集团的办公室,一头扎入象牙塔。办公室外,绿荫漫漫,阳光寂静。这时日真好,看着外面连帽衫的少年和短裙少女,便能让人忘掉时间,忘掉世间浮沉,纵然不得不应酬,却也较外面人心单纯。

他打算驻在这里,不走了。

006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这句话宛如文谶,总跟着他,如影随形。

慕容笑笑生出事的那段日子,白鹿原从未觉得如此恍然。到了夜里,血管里奔腾的洪流越发疾驰起来,仿佛揭示着不能抗拒的命运,仿佛呐喊着不得不喷薄而出的自由。

有的人一生也没写过长篇小说,可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忽然会写了,那并不是编造的某个故事,那只是倾诉你自己的表达。

那天之后,他也再没有见过另一个白鹿原了……不,不,他梦到他了。

梦回龙战玄黃地,坐晓鸡鸣风雨天。

在某个呼吸愈来愈焦虑的梦中,他满怀着那些不能诉诸于口的苦闷和渴望,仿佛穿越一道道真理之门,在时间回廊的尽头,看见一个中山装的青年,满脸痛苦和绝望,跪坐在地上,口中悲愤道:“良友渐随千劫尽,神州重见百年沉……神州重见百年沉,这家、国、君、父,便真的没有救亡之路了么?!”

他只觉心中一痛,有些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你……”

“是你么?”那青年却是一阵狂喜,猛地扑了过来,狂热而又有些绝望地说:“死便死了!我心中早就报国救亡的死志,大丈夫顶天立地,抛头颅洒热血又算得了什么?倘若这般下去,即便是后世也并无希望——求求你!让我再穿越一次!”

“你……”他目瞪口呆,“你在说什么?”

“让我再回去一次。”青年脸上满是他多年看不见的、决绝的、一去不复返的壮烈意志:“纵然失败了……我方燕台绝不退缩!我还要再来一次……一定可以成功的……”

另一个白鹿原像是了然一切般地从他身后走了出来——这是白鹿原第一次听见另一个自己开口说话,宛如高天之上的神明,悲天悯人:“你还要再来么?”

“是。”方燕台坚决地说,“即便再次失败,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另一个白鹿原缓缓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开口道:

“第一次穿越,你竭尽全力,让民主自由在中国得以散播开来,可中途,你想救的人却代宋教仁被刺身亡了;”

方燕台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第二次穿越,你吸取教训亲自登上党内高位,倒功败垂成地看着你想救的人再次沦为日本人的傀儡;”

白鹿原不由得看了方燕台一眼——他一语不发,眼神绝望,可分明还有火种在燃烧。

“第三次穿越,你这次下手得早,赶在辛亥前自己代袁世凯篡了满清,可却没防着载沣早在牢里就把他杀了。”

白鹿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敬佩起方燕台来。

“第四次穿越……”另一个白鹿原顿了顿,仿佛也有些不忍地说:“你这次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可没防着国民大革命的时候广州疫情爆发,你亲眼看着他……像蔡锷将军一般,缠绵病榻,当着你的面死不瞑目。”

“别……别说了!”方燕台痛苦地看着他,“求求你……让我再来一次!……这一次我肯定不会输……我不会输的!”

“这世上的事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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