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鸳摇摇头,“夜宫主也在撒谎。”
“我没有。”
苏砚一急,怒意悬眉,却不料女子伸出手移向他的眼睛,轻声说道:“夜宫主的这里,分明不是那样说的。”
玉指葱白,神情坦挚,苏砚登时愣住,火山般动荡不安焦灼不堪的心突然滑过一道清泉,“你……你说什么?”
这还是凤鸳第一次见到他无措的样子,她有些发懵地收回手指,“鸳儿是说……夜宫主的眼神在说……在说……”
说着说着,她越发觉着不对,回想起这个男人一次一次目光森森看着她的样子,突然有些心乱,一个人的眼神怎么可以有这样截然相反的两面,是他真的喜怒无常,还是这里面有一面是他的伪装?
“在说什么?”苏砚心急地问着,“我命令你,快回答我。”
凤鸳还未从混乱中挣脱,只凭着潜意识说了出来:“在说……夜宫主渴望的不是别人的惧怕……而是……而是理解……?”
她这一说完,连同自己都是一惊,再回过神的时候,夜宫主的眼里已经尽是讥诮,“理解?我蓝夜是浮世宫的主人,会需要你们这帮奴才的理解?”
他冷哼一声,攸然站起身来,冷袖一拂,夺门而去。
凤鸳呆坐床上,看着随着夜风来回晃荡的门板,竟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也许,这个男人并不是她之前所见的摸样。
那身漆黑的宽袍,和那个金色的面具下,究竟藏着一个怎样的蓝夜?
她好像越来越想,摘下他的面具,一窥究竟了。
——
“来人,拿镜子来!”
邀月轩正殿,侍女们鱼贯而入,将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镜子摆入殿中,然后整齐地站在外间。
内殿里,苏砚站在镜前,看着露出金面的眼睛,一会凝神正瞧一会斜目以视,一会怒目而望一会又微眯双眸,看了好半会又像很不满意似地换了另一个镜子。
紧挨着内间站着的一个侍女躲在卷起的帘子后面,不时地偷看,心道夜宫主这是在做什么?
苏砚从房间这头照到房间那头,突然烦躁地大臂一挥,镜子应声倒地,发出碎裂的声音,将一干侍女吓得浑身一震。
“把她给我砍了。”
他指着方才偷看他的侍女,暴躁地吼道。
两个侍卫从殿外走了进来,拖住侍女的双臂往外走去,侍女惊叫:“宫主大人!宫主大人!环儿知错了!求你饶环儿一命!——”
眼看着就要拖出大殿,她吓得再也叫不出来,双眼翻白几近昏厥。
苏砚侧目看了看其余浑身发抖脸色惨白的侍女们,不耐地皱皱眉毛,沉声道:“回来。”
侍卫将侍女拽进内殿,在宫主的示意下放开侍女,侍女浑身瘫软,一下子瘫跪地上。
“听你叫得这么惨,我来问问你,你可是害怕我?”苏砚蹲下身来,努力摆出平静的眼神。
那个人不是说他的眼神并不可怕吗?
他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这样。
可无论他怎么靠近,眼前的侍女都不肯抬眸看他一眼,冷汗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滴在地上。
苏砚用手指抹了下她额上的汗珠,耐着性子道:“不用害怕,你只要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就行。”
可他这一碰,她怕得更甚了,跪着后退几步猛磕头:“宫……宫主饶命……宫主饶命……宫主饶命……”
苏砚烦躁地盯着她,“你除了宫主饶命就不会说别的了啊?”
“宫主饶命……”
侍女已经吓得神志不清了,苏砚皱着眉头挥手道:“行行行,滚吧滚吧。”
他看着她颤巍巍地磕头然后连滚带爬逃出大殿的样子,叹了口气,相比于怒意而言,他心里的失望反倒占了大半。
那个人说的,果然不可相信,瞧瞧这满殿吓得没了魂魄的侍女们,她到底是从哪得来的勇气,竟觉得他并不可怕?
VIP章节 034 种一棵树
夜宫主走后,密道里的男人没有再说话,凤鸳窝在被子里,半梦半醒地熬到了天亮,不多时邀月轩就派了轿子将她接了回去,径直送到她的房里。
碎锦和珠帘轮流照料着她,没出几日,凤鸳的身子便大好了。
数日没有见到妖月,又惦念着她救下自己的恩德,这一日天还未亮,她便守在殿里,静候妖月起身。
“碎锦,将我的藏云红袍取来。”
隔着粉色的纱帘,妖月还未睁眼,便吩咐道。
凤鸳不敢怠慢,从衣柜里取出红袍备在床侧,又端了一盆水来,轻声道:“月主子,鸳儿侍候您洗漱吧。”
一听来人是鸳儿,妖月眼睫颤动,慵懒地睁开眼睛,美目一转,竟笑了笑,“你好了?”
未涂脂粉的脸白皙清透,狭长的凤眸俏皮地一眨,比往日少了几分妩媚,却多了几分灵动,凤鸳愣了一愣,惊觉自己从前竟从未发现妖月有如此天真烂漫的一面。
她这一笑,凤鸳自然而然地放下许多尊卑礼数,回了她一个真心的笑容,道:“多亏了月主子,鸳儿可是大好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鸳儿就用这盆清水聊表心意吧。”
妖月坐起来,故作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好你个臭鸳儿,简直胆大包天,那一日和我顶嘴也就算了,如今竟用一盆清水就把我打发了,像你这样的丫头就应该扔进浣衣局,洗一辈子衣服才罢。”
凤鸳听得出她说的只是玩笑话,可心里却是一阵暖流,笑道:“若说给月主子洗一辈子衣服也罢,别人的鸳儿可不管。”虽是笑着,但眼底已经泛起点点泪光。
按以往说,若是有人胆敢这样和妖月开玩笑,她早就怒了,可这话由鸳儿这丫头说出来,她竟未觉得有丝毫不悦。
她从未想过,能有一个人安然坦荡毫不畏缩地留在她的身边,和她说话甚至于和她争吵竟是一件这样舒心的事情,也许她真是太孤单了,从她离开自己的国家进入浮世宫开始,她就陷在这孤单里了。
自这一日起,凤鸳真正地成为了邀月轩最得宠的侍女,又因着妖月在浮世宫里非同一般的地位,凤鸳的身份自然跟着提升起来,走在各个园子里,不仅侍女小厮们会尊她一声姐姐,就连侍卫们和她说话也甚是尊敬。
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凤鸳不知这身份地位的转变是不是就是这劫后所得的福分,但她知道,浮世宫里的一切都不是永恒的,一夜之间,会让一个人飞上云端,但同样,也可以让人跌入污泥。
没有人能够为她的性命做出担保,叶岚不能玉容不能妖月也不能,唯一能保她的人,其实只有她自己。
她必须付出一切努力,成为夜宫主最有用的棋子,虽然这场交易中她是这样的卑微,但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被他抛弃,被他抹杀。
心态的转变让凤鸳对歌舞、武艺、医术更加用心,就连那个一贯冷漠的林淮都时不时地赞叹她的聪慧,至今两月未到,凤鸳竟已读完了大半医书,并开始学着开一些常见疾病的方子,甚至于邀月轩的哪个丫头小厮得了病,都要找她看看。
在浮世宫,下人们是请不得大夫的,往日有生了病的,挺过去便罢,挺不过去便扔到尸坑随便一埋便再不会有人问津。
如今有了凤鸳,他们自然感激非常,隔三差五地就给凤鸳送点吃的用的,凤鸳虽不想要,却拒绝不了他们的心意,到最后竟只得堆在房里,无处搁放。
因着妖月特许她不必时常侍候左右,她空闲的时间便多了许多,午后时分,她拿了些别人送她的糕点到尚武轩。
苏砚着一身青花月白束腰袍在院子中央铲土,凤鸳走过去,问:“叶领卫,您这是做什么?”
那是一个很大很深的圆坑,苏砚把铁锹插在土堆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我想在这,种棵树。”
他这一擦汗,将额头蹭得黢黑,看上去甚是好笑,凤鸳盯着他的额头银铃似地乐出声来。
苏砚一怔,“我额头上有东西?”说着,又用手擦了两下,却弄得更黑了,凤鸳掏出一方白色的方帕一边擦一边笑,耀眼的阳光洒在她笑意盎然的脸上,生动得像一朵正在盛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