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顺哼了一声,将脸偏开。
嬴湄的声音幽幽传来:“伯父,张纥篡位的时候,以追捕逆党为名,除了战死沙场的十余万将士,受牵连而被诛杀的平民就多达八九万人。而被捕者,竟将全国的牢狱塞满,数目多得无法计算。还有被流放者,他们拖儿携口,在押往流放地的路上,死伤八九,其数亦无法估计。伯父,你一辈子食禄魏国米粮,那当时,你可曾想过刺杀张纥,光复曹魏?”
赵顺的面色顿然死灰,随即圆睁双眼,怒道:“嬴湄,你顾左右而言它,不就是想为自己开脱么?老朽告诉你,张贼固然可恨,但皆不如你这内奸!你简直是心若腹蛇,魏国百姓恨不能人人得而诛之!”
“伯父,若论杀人,战场上死于秦军之手的的夏兵不足八万;关在牢狱里的,除作奸犯科的极恶之辈外,侄女都放了;能安乐百姓的,侄女也做了。想来你也听说过,有夏国百姓夹道欢迎秦军的事。再且,侄女灭的是夏,与你何干?莫不是说,你心底里,竟是拥戴张纥的?”
“胡说!嬴湄,你这利嘴……老朽不与你说!你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便是给你爹抹黑!嬴兄如在世——”
“伯父,这样的话早有人说过;你就不用再唠叨了。可怜我爹白和你相识一场,你居然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别废话,真那么想除掉侄女的话,就把你预备自裁的匕首拿出来,”嬴湄将左手轻按在左胸上,仰头道,“插到这儿来!”
赵顺没料到她会如此说,不禁呆了。想是因为烛光的关系,她的面色没有白日里那般苍白,平平静静的,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他把心一横,果然自袖笼里抽出匕首,一步步走近。就在他高举手臂,准备一刀扎下去的时候,赫然发现,她居然没有闭眼。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
那是嬴恬性子扭上来时才会有的神情!
三十六年前,先帝命嬴恬去铲除一个对手。解决那人之后,他并没有依照先帝的要求,将庇护那人的村民全部杀死。先帝震怒,欲重治嬴恬。出于交情,他连夜赶去劝说。谁想嬴恬拧着脖子,亦是用这样的眼神瞪着他:“老赵,你那套文诌诌的君臣论,我不懂,也不想听!我就知道天地养人,父母生子,都不容易,不能随便杀了!这些村民不过是给那家伙住了几宿,供他吃几顿饭,又没有帮着作乱,凭什么杀他们?什么大将军、大元帅的,老子不希罕!罚就罚,贬就贬,大不了回家种田去!”
这嬴湄,居然以为她和她父亲一样,竟敢理直气壮的瞠视他?
他更气了,甚至气得手脚发颤,那匕首再也拿不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眼见自家老爷全身抽搐,几欲倒地,田婶忙窜上来,一边哭喊,一边将他扶住。
嬴湄依然那样看着老人,淡淡道:“伯父,此刻你下不了手,以后就难了。侄女的性子你知道,机会,从来都只给一次。”
赵顺老毛病发作,瘫在田婶身上,根本说不出话来。嬴湄怜悯的看了他一眼,冲着门外道:“来人。”
顾翦、杜确、寒水三人同时进来。
“杜校尉,快请郎中,先给大行令把脉调理。等他好转,便送他回府,连这两人一块带走。还有,凡抓了来的,也放回去,以后不要再找他们的麻烦,明白了吗?”
杜确巴眨着眼,看看倒地的赵顺,又看看嬴湄,终是没说什么。其后,嬴湄吩咐将她抬回住所,顾翦和寒水则默默跟随在两边。
到了院落,待抬轿的士兵一离开,顾翦便迫不及待的道:“湄姐,为什么要放了那老头?他一定还想着要你的命!这样的人,当杀一儆百!”
暗暗的夜色里,嬴湄的脸不甚清晰。许久后,她才道:“杀他做什么?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可是——”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他,不能代表魏人。就是魏人……将来也有明白的时候……呵,不见得人人都想杀我……”她竟笑了,那笑声里有说不出的苍凉。
不待顾翦反应,嬴湄已恢复常态,道:“翦弟,接下来几天,恐怕我行动不便。你且替我找两个可靠的良家子,好么?”
这倒是个紧要的问题,顾翦马上答应,即刻去办。
听着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嬴湄才道:“冰,你是怎么发觉我身边有刺客的?”
“白天我在院子里与那小翠相撞,我偏开的时候,她也在闪躲。她脚步敏捷,应该是本领不弱之人。大行令府上自有护院,婢女应该没有必要会武功吧?”
嬴湄轻轻的点首,忽话锋一转,幽幽道:“玉郎究竟怎么了?”
寒水没了声音,只僵直的立着。
“我能熬到这时,就因为他。冰,你说实话,你为什么到我身边?是他要你来的……还是他……出事了?”
寒水的脸面紧紧绷起,幽黑的眼眸被远处摇曳的灯火,照得一闪一闪的。许久后,才挤出四个字:“你多虑了。”
嬴湄的目光久久的停在他脸上,他却再不肯回答。
也不知对望了多久,对面的人依然一成不变。最后,她掉转头,出神的盯着黑魆魆的夜。她努力的默数着,想知道远远近近,究竟点着多少希望的灯火。
可惜,护墙太高,除了隐隐约约的投影,她什么都看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留言,因为现在是清明节假,住在家里,不是在学校,故不方便一一回复,望见谅。
下次更新,约在星期二晚上。
☆、第三十七章 兰台公子
嬴湄对寒水的话颇多疑惑,然其守口如瓶,任是如何套话,皆不肯再多吐半字。嬴湄只能寄希望于绯烟和管强。她深信,从自己离开秦国的那一刻起,这小俩口肯定也在赶往许城的路上。他们之所以迟迟不到,定是给结集在夏国东、西、南三面的燕、晋、齐、楚四国联军拦住了。
果不然,在秦军进入许城的第三天,探子来报:四国联军中的燕国大军已逼进许城,就驻扎在百里外的颍水对岸。
众校摩拳擦掌,直呼要大干一场。
嬴湄眉目微颦,耐心的与他们商议。她认为虚张声势可以,但不可短兵相接。一旦真的发生冲突,结果将于秦无利。
众校很是不解,然已对嬴湄产生了敬畏之心,故也不敢过于嚣叫。倒是顾翦想得通:燕军来者十万,加上投降的夏军,后又有三国军队,在数量上已经远远压倒驻扎在许城的秦军;再且,秦军已占有许城以北的所有地区,那是夏国一半的领土,比之其余四国,秦已经是这场瓜分战的最大赢家!——如果再指望在劣势中横扫四国联军,那可真是痴人说梦话了!上上之策,莫如嬴湄所言,先虚张声势,拖个一天半天,等蒙斌大军赶到,自见分晓!故在议论中,他异乎寻常的缄默。
最后,嬴湄留下两名校尉统五千兵马守城,其余人等则随她前去观望。
待众人散开,顾翦跑到她身旁:“湄姐,你这是何苦?既然是虚张声势,不拘派哪个兄弟去就可以了。你明明身子不好,为什么要硬撑着?”
嬴湄微微一笑,苍白的脸上带着不常见的期待:“适才探子不是说了么,燕军的统帅乃燕国大名鼎鼎的‘兰台公子’。不去看看他,怎对得起他远播六国的声望。”
顾翦哼了一声,满眼不屑:“不就是燕国皇帝的枕边人么?他有什么能耐,就一张皮相而已!还不知燕军上下,多少人不服他呢!”
嬴湄看着他,眼里动荡着复杂的情思。好半晌后,她才轻声道:“翦弟,话也不能这么说。‘兰台公子’自有他的长处,不然,也不会在短短三四年里,全天下都盛传他的美名——”
“什么美名?是带着獠牙面具示人的做作?还是一上战场,就要奏乐来壮声威的矫情?湄姐,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