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柳勤第一个出列,奏曰:“陛下,我大秦在七国里虽然号称第一强国,然有三者,使我国不宜大动干戈。其一,朝廷才经历逆贼蒙丕的动乱,其余党尚未彻底肃清,当继续追捕。其二,因蒙丕祸害,民心犹如惊弓之鸟,亟待安抚。其三,现恰逢耕种季节,当务之急,乃是敦促百姓好生劳作;不然,明年若闹饥荒,大秦的千万子民怎么办?至于征伐杀戮,总是劳民伤财,能休且休吧。”
这话赢得文官们的一致认同,他们相互点首,纷纷申援曰:“正是丞相这话。何况前年和去年,我国分别与燕国及西凉国打过仗,时间都长达三月之久,导致民劳国乏,实是无力再战。上上之策,莫过于与民修养生息,日后再图良机!”
“是啊,想去年夏还叫魏的时候,局势也是这般动荡不安。我大秦上下便有一帮头脑发热的莽夫,嚣叫着剑指许城,马踏魏国。陛下就曾表态曰,时机未到,还是静观其变。其后,果然不战而胜,割得魏国五座城池。目下局势,与去年相同,威逼恐吓还可以,征战伐戮就大不适宜了!”
主战的多是武将,听了这些话,自然憋不住。车骑将军孟凿率先跳出来,驳斥道:“诸位大人言语差矣!我大秦以武立国,怎能因为些微理由而放弃到嘴的肥羊?是人都知道,军机如春雨,最是金贵;一旦错过,哪里寻去?你们管治国,我们管征战,可不要庖厨抢了护院的活,瞎指挥一气,害大秦错失良机,倒喂肥了燕国、晋国!”
“胡闹!”柳勤闻言色变,点着孟凿的鼻子,怒曰,“真真是武夫误国!瞧你适才所言,你把陛下放在哪里?这大秦上下,不论文武,皆是陛下子民,你怎敢说出‘你们管治国,我们管征战,可不要庖厨抢了护院的活’的混话?”
说到这里,他一转首,对蒙政道:“陛下,我大秦以武立国不假。但是自高祖建国以来,武将们贪功慕名,屡屡怂恿高祖、先帝四处征战。连年来征伐追檄,鲜见停息,导致百姓负担过重,十室而九困。陛下,当年先帝伐魏受挫,回秦国后,曾颁发《罪己诏》,明言自己好大喜功,几乎误国,并盟誓,至此后,重心要放在农事生产上,以抚恤百姓,富国而强民。如今,我大秦好容易初现国泰民安的吉兆,这些武将便蠢蠢欲动。他们几次三翻的慷慨陈词,看似为大秦社稷,实则不过是希图加官进爵!陛下,您志在四海,最终目的是一统天下,当不会为了些微小利而仓促发兵。望陛下韬光养晦,不鸣则已,一鸣就要惊人!到那时,六国之民自会如水之就下,甘心情愿的归附大秦!”
柳勤这翻言词一出,文官们大快人心,遂群起而攻之。众武将被批得七窍生烟,偏笨嘴拙舌,无法如文人般针锋相对。
那会,柳勤未敢有丝毫放松,目光就逡巡在汝阳王蒙斌的身上。原来,秦国文武官员素来不和,明争暗斗源远流长。当初,高祖蒙武以武将起家,愿望就是承袭汉唐版图,一统天下;故而,他不但在马背上征战不休,就是在朝中,亦给与武将非比寻常的地位。其亡故后,蒙锨的大体国策沿袭其父,征伐的力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直到十年前伐魏失败,秦国的各种矛盾加剧,百姓不堪其扰,遂纷纷揭竿起义。
蒙锨大怒,即刻派军队镇压。铁军对付贫民百姓,本当势如破竹,谁想却遭到极为顽固的抵抗,频频受挫。后来,柳勤为首的文官怀柔招安,安抚得当,百姓蜂拥归降。蒙锨极受刺激,这才明白军队不是江山稳固的唯一保证。于是,他一面颁发《罪己诏》,一面改变治国方略,开始削减武将的权利,大力提拔并倚重柳勤为首的一班文官,使得秦国的动荡局势很快稳定下来。
可柳勤毕竟当权不久,虽受垂青,却也急需靠山。他审时度势,遂与皇亲顾岳结为同盟,共同拥戴蒙政为太子。蒙锨在病重将亡时,忧心母壮子幼,会有变故发生,特指定柳勤、顾岳、蒙斌等人为辅政大臣,以分辖朝政。然蒙政登基后,经不住母亲啰嗦,随即拜姨父顾岳为大司马,使其成为秦军名义上的最高统帅。由此,顾岳的地位在诸位辅政大臣中显得格外突出﹔又因他与嫪太后的姻亲关系,短短几月,权力是越揽越大,几乎压倒其他顾命大臣。武将们大是欢喜,希图借此东风,恢复从前飞扬跋扈的势头,故皆或明或暗的倒向顾岳。
本来,依靠顾岳、蒙丕、蒙斌三方牵制,尚能勉强维持秦军秩序,然随着蒙丕的逆谋造反,这种平衡被打破了。就在蒙丕被抓捕的第二天,嫪太后插手朝政,不顾百官的强烈反对,硬是颁发懿旨,指定大司马顾岳全面接管蒙丕的军队,并到其封国安抚百姓。柳勤乃是精明如鼠的人,焉能不知其中意思。然同朝为官,他虽贵为丞相,却苦无兵权;欲靠蒙政,可怜小儿皇帝尚未亲政,有名无实;欲联合汝阳王,那老家伙则态度暧昧,立场不清。无奈,柳勤只能打压武将,借以钳制顾岳及嫪太后独断专政的势头。现下,他见汝阳王捋须静听,似有赞同之态,心情方略略安定。
谁想,一个低沉而浑厚的声音陡然冒出:“陛下,臣以为此仗该打!”
众臣急急回头,原来是帝师顾望!
按说来,顾望已辞去宫职,不在朝籍,影响力也远不及其兄顾岳。然他云游归来后,蒙政亲下诏书,许他以太傅的身份参政,故在百官眼里,他便成了嫪太后与顾岳监控朝政的爪牙。
此刻,他缓步出列,曰:“丞相所言,处处关涉江山社稷,极是精妙。然孟将军所言亦是不差的。二者完全可以折中舍取,鱼与熊掌得兼!”
柳勤盯住顾望,目光烁烁:“敢问太傅,鱼是什么,熊掌又是什么?二者如何得兼?”
“丞相,依你所言,熊掌自然是我大秦的社稷安危,黎民的安居乐业;鱼么,便是夏国的土地。”顾望说到这里时,周边的文臣皆面露讥色,他遂话锋一转:“然,水无常形,兵无常势,这鱼与熊掌亦会随时转化,贵贱对调。为此,二者一定要得兼!”
柳勤负起手,慢声道:“太傅此话听得人如云山罩雾海,不知所指。还望详解。”
顾望淡淡一笑,曰:“六十年前,前晋覆灭。天下纷争长达三十余年,而后才有七国并立。想当初,大秦的版图在七国里不过排位第五,连魏都不如。然先帝锐意进取,始能有今天的广运万里,雄居七国第一。丞相,方才您也说了,陛下的最终目的是一统天下,那么,单单靠韬光养晦就能达到目的么?果是如此,当初的高祖就该循规蹈矩,等着上苍将龙椅送到面前;先帝亦无须浴血奋战,坐等大秦的版图自然扩展——这岂不便宜省事,于国于民两好?再者,若一鸣惊人便可使远者臣服,那汉武帝何须对匈奴打了一辈子仗,犹不能彻底解除外患?以至于要拖到宣帝时期,才让‘明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语成为现实!实则人也好、国也罢,最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进而故步自封,自隳志气!所谓鱼与熊掌的对调,便是如此。故而,面对有利时机,就一定要抓住;如若受挫,则即刻停下来寻找病因,以图东山再起。因地制宜,因时异策,才是颠簸不灭的治国道理!”
顾望话才落口,武将们都喜不自禁,忙随声附和,齐来助阵。
柳勤听着这帮粗鲁汉子的莽撞言词,与顾望的滔滔言论俗雅两分,不禁微微一笑:“太傅果然是博学多才,一翻话有理有据,又兼条分缕析,令人叹服。然太傅岂不闻西汉人有言:‘国恒大,好战必亡!’古人还有云:‘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太傅,你为帝师,教导陛下达七年之久,缘何不明白这些道理?你这般鼓吹征战伐戮,究竟想把大秦引往何方?”
“丞相,您素来高瞻远瞩,难道就看不出现在有个极好的机会摆在大秦面前么?”顾望气度闲雅,环视同僚,侃侃曰,“目今天下七分,各自立国已达三四十年,我大秦若想吞六合、并八荒,称雄宇内,直追汉唐,又怎能妄图一步登天?上上之策,便是各个击破,逐步蚕食。当前夏国,已不是去年之魏国。去年秋,魏国君臣虽然不合,但肱股老臣嬴恬尚在。而今,嬴恬屈死于晋,魏民极是痛心,怨恨皆集于朝廷。再有那张纥篡位夺权,夏虽有国名,实则早就崩分离析。现下,夏之邻国,谁不虎视眈眈,意欲一口吞下它?那夏的地势就是下官不说,诸位也心知肚明。只要夺得,将来伐晋攻齐,围燕挺楚,无一不便。然要是此国落于他手,那么当年六国合围我大秦的危局必会再现。到那时,流血飘橹,尸横遍野,我大秦男儿一拨拨的战死沙场!又要多少年后,才可以恢复今日之胜景?丞相,您也是历侍三朝的老臣,不会不记得前尘往事了吧?”
顾望一向是云淡风清的,然说这翻话时,却现出了咄咄逼人的声色。旁的大臣相顾失色,皆想起了那段陈年旧事。
那一年,大秦苦苦煎熬,六面迎敌,损兵折将近二十万,鏖战五个月之久,几乎箭绝粮尽,举国覆没。最后,靠着军民同心,守着咸阳城垂死挣扎,方勉强击败六国联军。六国虽然退兵,高祖却在忧愤中驾崩。蒙锨继位,足足蛰伏五年,方才恢复元气。也是因为如此,他极端尚武冒进,打着洗雪前耻的旗帜,横扫六国,割得一座座城池和土地。
柳勤当时为秦之小吏,奔走在社会的最低层,怎能不知此事!然今日他坚决反对开战,实是以为,与其因战争而助长顾氏的力量,害大秦步上曹魏之后尘,莫若先压其锋芒,静侯新帝成长。
然眼前的顾望,博闻广见,精通史实,驳斥得他无力招架。故而,他沉默了一会,方勉强道:“太傅侃侃而谈这半天,可仍未说清楚,我大秦如何做,才可以鱼与熊掌得兼。太傅,你是想卖关子么?”
“非也。”顾望潇洒一笑,走至御阶下,对着蒙政稽首,“陛下,臣要保举一人,她便可以做到鱼与熊掌得兼!”
蒙政等这一刻已是等得天荒地老,忙道:“太傅,此人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