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我竟然读了几则外国文章是你没读过的。那么我依然做为时辍时续的英语课抄给你。
我以前跟你说过雨果的妻子在雨果书写时耐不住给他写信的轶事,可我见了薛素珍( 集体照片中最瘦的 ),总忘问她那本厚书可还在。这里我另纸抄下雨果给阿黛尔的情书。咦,怎么又像你给我写的。我的情书圣手,我的痴公子,天生下你,地养育你,就是为了在八十岁时给我写情书的,普天下的痴情都溶汇于你了,你啊你。
11∶30am,在陪了会儿Jenny之后,誊完了你的情书的“法译本”,连前“德译本”及以后将要寄的“英译本”。二哥,你联手贝多芬、雨果、白朗宁……你们围着我,弄“抚”我,你调动笔吻我,抚摸我……二哥,你不是一个个人,你是天地间痴情的总和。二哥,你给我的好重,好多,好奇妙。
二哥,也许我誊抄的这些情书,会对你评述某个作家( 不一定是情书写者本人 )时有用。作家确实是多情的,当他写作品——写给人类的情书时,实也包含着他写给爱人的情书。他若不是个立体的人,就不会产生如此传世的音乐、诗歌、绘画、小说、散文……
我得去看有没有你的信?
没有。11∶45am
再等。
最近上海召开的文联理事会、文代会我都没参加( 有我 )。近年我从会议席上退了,这适当有利于我在上海“隐居”。
4∶15pm,乌拉!你的信来了,也谈隐居于市。你写信写得我心疼了,回到每天一张纸吧。多少话,不说,也有默契,只要看你一眼——看一个带小绿花的本色信封,我就安心了。我每天说不清有多少时间是在遐想,并在哪里哪里盖起一座小三合院,哪里哪里孩子们给我留了一组单元房……我盖得好累,布置得好累,结果还是认为“螺蛳壳里做道场”好,主要有一个文化环境,我们不能长期离开我们沐浴自如的文化环境,但随浅予桐庐行早已钦羡。他每年都邀一些老友去的。郁家当然也十分愿意去。这两处都使我们在文化上接氧,我太高兴了。而且也不要介绍信,不要检查结婚证。我可是不想去领结婚证,没有诗意,咱不去吧。我的大洋,咱们要那小水闸干嘛?!
你还真存了点儿钱,买国库券很好,不然可能被你的扣小钱甩大钱的新娘给踢腾了。咱们当没那笔钱,也没$3000( 买书的钱在这之外,但看来你没跟沙漠说 )。你什么时候要寄钱给鼎山跟我说,那是$3000以外的。总之,咱们尽可能在家把小日子踏踏实实过好,而后,想出去不担心没差旅费,想一时不写也不担心过不到月头就好。说起房子大小来,我仅仅担心不能保证咱俩早上读书写作的安宁而已,即每天有整整四小时是我们自己的或各自独有的—— 譬如早上我值班接电话待客,下午你值班接电话待客,有四个小时做点儿正事,一天怎么过心都安了,你说是不是?
好好乖乖,不鱼雁传书了,你的娘子就快来了,快来了。
今年立秋早,到北戴河不下水就不下水吧。写至此( 5∶30pm )薛素珍来,说《 上海滩 》记者问薛,黄宗江说宗英要结婚,确实否?消息可发否?薛答我从不管人家私人的事。未表态。我也闹不清宗江说了什么,我得准备人家对我发问了,听其自然吧。
我今晚就写到这里吧,我该洗澡去了。你来吗?……拥抱你
你的胖娘娘
1993年7月22日
第三部分情书(30)
黄宗英 To 冯亦代 ( 1993年7月22日 )
亲爱的二哥:
我喜欢反反复复看你写来的信,仿佛一遍又一遍被你拥抱被你亲吻,被你抚摸,被你……而且,我在发信前若不再看一遍,除了你的爱怜之外,我什么也不记得信里都说些什么?问我什么?要我回答什么?要我做什么?我都想不起,想着的只是哥哥的浓情蜜意、耳鬓厮磨、枕衾与共……
我看不懂什么这一代那一代华裔作家的“隔”,我毕竟没有研究过他们的作品,涉猎甚微。但我记得陈若曦在西德的一次华人谈文学时,谈到大陆作家强调海外华裔作家的“寻根”而忽略或排斥他们的“认同”,他们已经入外籍,也有爱国的义务( 不是原词 )云云。我觉得陈说的挺有道理,尊重现实的文学,就要看到寻根是自然的,认同也是自然的,文学不兴人为的矫情,不能寻根寻到锦缎团花马褂不离身,认同到比洋人还洋人。我一向( 文革后 )认为把去国划为不爱国、叛国、卖国,在文化上——自古以来交融着、相互影响着的文化,强筑藩篱、硬架电网之举是没有文化的产物,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二十年代初是没有这一套的。冰心写《 寄小读者 》是在慰冰湖上,没人想她不爱国了。解放初期,广州去香港,不设防,暑假里孩子们去香港外婆家,开学时又回来了。为什么越来越闭关锁国,锁出个“反右”,锁出个“文革”来呢?但你要写的是海外华裔作家的“隔”,写他们割肉吗?我看得少,没法参与了。二哥,以后会有很多这样的时候,我张大眼睛听你讲,听你讲,讲我不知道的事情。这会扫你兴吗?不要紧,你还有那么多有学问的朋友们。不必强求老婆学贯中西!老婆傻点儿好。
花篮里的玫瑰花蔫了,但那花篮特别好看,我移了一盆意大利吊兰在花篮里,放在竹书架做的花架上,看吊兰的绿叶婆婆娑娑垂下来,并垂到栏杆外,在阳台上看一片葱绿,在弄堂里仰望绿中出墙煞是好看,仿佛你在我眼前撒欢。二哥,你别不去听音乐会,别哪儿都不去,太封建了。我要你去,我要人家看见你近来怎么那么活泼啊!谁让你守着的,你去听了,看了,还可以讲给我听哩。以后,或第二天凌晨就写给我。
你说敦煌出版社的那本书的书名吗?起书名,是跟给咱们的孩子起名似的,要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啊,说啊,卜啊,点点点牛眼啊……如今你要我隔着一千多公里抛个名儿过去,难为我不是苏小妹,你那照片倒像秦观鬓微霜了。哥,但我还是替你想了想,胡想,因担心傻二哥在等我起名字。
一开始,我就想到我曾想用( 已用过 )的电视系列片的题目:
《 不远,不远 》
世界很小
连月亮也不远
心之所思哟
就在那不远的地方
我作为都乐公司总经理,本来想拍摄一系列散文纪实电视,并已经拍出五部,剪辑好四部,就是以《 不远 》为总题,审片时,试放时谁看了谁说好。这题目很广,很虚,很有点儿世界大同的味道。当时,姐支持我,四片的文学稿曾见于她的杂志,后来就发生了也是并不远的事件……这题目我们也可以攒在那儿。
如果你拿定主意为陕西出版社写那本书,当我们在“七重天”隐居不了时,我们可以到宝坻县去写,距北京200公里,我可以向侯隽要两间房子—— 一间咱们住,一间专为你写作。写作间的电话也让总机掐掉,所有的客人和应酬让我接待,你届时出个面就行了( 例如宴请时 )。我在宝坻和我在家一样,比在家还方便。你先给我留几本《 西书拾锦 》,我可以和侯隽谈,我们要象征性地付一些房饭费,只为了我们安心。否则不安心,那里的伙食也很不错,别把你吃得更胖了。
你给敦煌的书,我来校对吧。你别把时间用在校对上,我反正是要当第一个读者的。我一边读一边贴小纸条,并用铅笔画记号。看完一遍后,把我的观感、意见跟你说了,也许还能帮你润色三五处。然后,你按我小纸条自己勾改一番就很简单了。我总也勾不好……
你将有一个很帅的专为写作的可以拎来拎去的小箱,藏青色的,是薛素珍送我的生日礼物,我转送你,我有一只粉红色的儿童小箱?